李长源也已恢复云淡风轻的高人之态,仿佛尴尬只是徒儿的、自己依旧绝代风华。陡然,几抹凉意在脖颈间泛起,低头看时,稀疏的雨点、已经在石板上晕开斑纹。
杨朝夕眸光一亮:这雨下的恰到好处,正合下一套剑法的剑意!于是他更不犹豫,重新拾起木剑,就着越来越密的雨丝,在演武场上挥洒起来:
剑招极密、恍如雨幕,忽而飘摇、如风搅雨,鼓剑挥喝、声如惊雷,弹剑刺出、疾如霹雳!
煌煌剑意,一改方才的自怨自艾;凛凛杀机,从单薄少年人的身上透出!更多了几分风萧易水、壮士不回的决然!
这套剑法,李长源却是见过,是元夷子佟春溪、于花信之年所创的“落雨惊秋剑”。彼时的佟春溪、尚未与公孙玄同分开,总觉得事在人为,纵然千难万难,也要凭一己之力去冲破桎梏、与深爱之人走到一起。因此剑法之中,尚有奋发凌厉之意。
直到后来,年年失望年年望,处处难寻处处寻!一路追随公孙玄同的脚步,入了道籍、做了道姑、修了道法……心中执念虽在,那股如潮汹涌、回肠荡气的情意,却渐渐沉沦下去。于是便有了“新荷残梦剑”“劳燕分飞剑”那般萧索的剑法。
杨朝夕收剑而立,抱拳行礼:“师父,弟子修习过的剑法,已全使完,请师父教诲!”
李长源这才将飘逸出的思绪收回,面露嘉许之色:“剑法尽得三昧,不曾辜负传你剑法之人。不过,我观你剑意驳杂不纯,似有刀意、枪意、矛意、鞭意等混入其中。想来是你贪多务得,又学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武技。不妨也约略展露几手,好叫为师‘因材施教、对症下药’。”
杨朝夕恭声应下
,又从一旁的木架上,先后取用了木刀、竹枪、竹矛、木戟、长棍、木鞭等兵器,将自己陆续学来的“斩夜刀”“灵蛇化蛟枪”“破阵蛇矛”“奉先神戟”“雷霆打神鞭”等武技,逐次挥舞了一番。自然也是法度严谨、虎虎生威!
又是一炷香过去,杨朝夕收起各色兵刃,只取了一柄木剑,重新站回李长源身前:“师父,弟子会的兵器,也都使完了。不知师父所言‘驳杂不纯’,究竟是指什么?”
李长源正色道:“公孙道友曾言,‘样样皆通、便是件件稀松,看似层出不穷,实则劳而无功’。你虽不至于如此不堪,但所学一旦繁杂、道心必然涣散,便再无法专精一门,更遑论登峰造极。
为师今日所言,虽逆耳锥心,却是想告诉你:修道如行路,若只喜左顾右盼、耽于沿途之景,而不能一往无前、直奔大道之极。那么纵然是‘天选之子’,成就也必有限。而为师,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杨朝夕愕然瞠目:“师父……也是‘天选之子’?”
李长源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不然,仅凭一些卦数推演,我如何能笃定你是‘天选之子’?为师半生已过,虽虔心向道,奈何道心不坚、红尘障目,不能专精一法。所以直至如今,才修得炼气化神小成,怕是穷极此生,也难入‘炼神化虚’之境了。”
杨朝夕若有所悟:寻常师父,肯将自身绝学、经验倾囊相授,已经殊为难得。自家师父,却肯将自己修道的缺憾、教训坦诚相告,以免弟子重蹈覆辙。如此拳拳护持之心,怎能不令人感动?
李长源方才的萧索之色,一闪即逝。此时已从木架上取来一柄竹剑,缓步折回:“夕儿,若身为人师、只会指摘弟子谬误,便是庸师一个。因此今日,为师便将这套‘无为剑法’传授与你。你须看仔细了!”
话音落下,李长源身形跃起、落在演武场中。一套闻所未闻的剑法,冲破雨幕,挥刺而出!
“无为剑法”,以“无为”定名,所出剑招、皆一触即收。似乎极爱惜己身气力,绝不肯因利乘便、缠斗不休。
杨朝夕只见师父李长源,脚下闲庭信步,手中漫不经心,一柄竹剑随手刺出、只凭剑尖攻出。招式简之又简,寥寥几刺后,才挥剑格挡一下。而身形却如无根之萍、飘忽不定,竟有几分“逍遥御风”的神韵,却又是截然不同的身法。
黄硕在旁,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啊这……这也叫剑法?岂止是无为,简直是送死……”
杨朝夕脑海却如遭雷击!仿佛深沉幽夜、被一道光束劈开。已从师父这套的剑法中,领略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剑意!
这股剑意,无己、无功、无名!仿佛出剑不为杀戮、只为震慑,收剑不因敌溃、只因止戈。
剑的中平刚直、凛然正气,融在这股温良、淡泊的剑意之中,令人不禁心生钦服,再提不起丝毫轻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