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断独行,自以为是的我,还有多少时间呢?坖元卿……救云昱的方法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声音,是要我想起来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气:若我来不及找到方法,我的力量会散尽是吗?我会死,是吗?我的死亡又会是如何的呢?
“若他的舍命相救,能让你有些长进,也算死得其所。”
我想到麟霜的冷眼相待,看我的眼神中有气恼、不解、警告更有一丝畏怯。她前日会对我这样的态度,是因为我的幼稚行为早已让她预见了我今日的结果——当年的暮雪,执迷不悟要救回暮涯的暮雪,她所作的牺牲与现在的我如出一辙吗?
暮雪,对,暮雪。
我一手抵着头,努力让自己冷静思考,企图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为是否值得。
以往的我作为旁观者,对于暮雪的所为就可冷静自若、理性思考,对暮雪的做法埋怨批判,俨然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看看今日,我真是应了人界那句“天道好轮回”。
换作自己,哪怕我对云昱的感情不及暮雪对暮涯,我都会想豁出一切去救云昱。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要这么做?
挽救云龙国王上的初心是我五百多年的恪守,唯独对云昱,只有他让我是如此挂心,甚至一再出手相救。
在云昱九岁那年我与受伤的他初遇时,便情不自禁地将他带入了我的心境,那是我首次对云龙国的王上敞开心扉;眼下本该重伤不治而亡的云昱,也在我的强硬态度下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我再度叩问自我,为什么我会不自主地想要保护云昱?仅仅是因为他是云龙国的王而我是玲珑石?还是像兰泽、麟霜所言我对云昱有了其他的感情?
又或者,我与云昱之间,是不是曾经有什么被我遗漏了?
那个声音,如洪水般汹涌来去的女声,嘀咕着我忘记了什么事情,那我到底遗失了什么记忆?
还有什么记忆,是我还是玲珑石时遗忘的?难道说,在这几百年的光阴中,我与云昱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他九岁那年吗?
来不及深思,我耳内又开始重复着兰泽对自己的坦言:“你不能一直沉溺在自责和愧疚里,这样只会是白白浪费气力!”
我没有,我白天好好地在做云昱委托给我的重任,我有在……
想到这儿,我忽而又见到了下午火急送来的首战战述,虽寥寥几笔,其惨烈描述让我印象深刻:“叁万捌仟肆佰贰拾叁位将士,以血肉之躯浴血奋战,为国埋骨荒野。曝骨履肠,血流漂杵,残肢尸卒难寻,惟军中存留名牌归家。”
我摸着自己留有痛觉的手肘,看着镜中白发苍苍的形象。的确,比起这些忠烈之士,我算什么?
我还记得见到卷内的这些概述,触目惊心之际不禁向式微小声发问:“式微,他们不害怕吗?为何不撤呢?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就这么死在了战场,尸首难寻。以当时的状况,局势显然易见,我们横竖都是要失了城池……为何?”
对于我的不解,式微目光忽而深邃,言语昂扬地回应道:“玄璃殿下,您的臣民固然畏惧死亡。可面对魔族侵略,背靠亲人故土,若我们的尸身可阻拦魔族前进一寸也死得其所、无所怨悔!我们守卫的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我们心中所牵挂的,以及也牵挂着我们的人。”
式微的话回荡在耳畔,让镜中的我不自觉地快速眨眼,头也微微向后斜去,随即兰泽所言也漫过了我的六神无主:“这些人族,现在也是你的子民,他们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有谁想为了虚妄的建功立业而对上魔族?尸横遍野,血肉横飞,死无全尸的人族和魔族将土地都染成了黑色——玄璃首先是玲珑石,其次才是玄璃!”
我猛然回神,转身将视线离开默默无言的影像,直面云昱所在的内室,鼓起了勇气朝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可就在此时,当我迈开第二步,那扰乱我的声音再次迎来:“只有你能救他啊!不要再一次将他舍弃了!你想一想,你为何会活下来?”
我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昏暗下的双手手掌,步子却没有暂停前行,而是重重迈出踩踏在石砖上,伴随沉闷之音,我的思绪也开始慢慢清朗:“我是玲珑石,而后才是玄璃,我生于此界,是为达成摧毁魔刀的遗愿。而今魔刀幻化成魔尊,酿成了不可预期的未来。”
心中的声音如影相随,她立刻接下我的自语,开始念念有词希望能抓住我的脚踝,让我不再动摇挽救云昱性命的决心:“不,你最先是暮雪即将死亡的心脏,暮雪本无法苟活,你也无法生还。若非他舍命相救,我们又怎会活下来?我们承诺过,会还给他;若有机会,定护他一世。你现在要放弃吗?”
“放弃?”
这一番说辞起了效果,让我暂缓脚步,停驻在了云昱床榻前约莫四五尺的距离。
我抬起头环顾再无旁人的屋内,又看向云昱的床榻,只见午时落下的金簪,在无烛火点缀的暗处毅然生辉。
我正视着他身边的金簪,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合眼开口反驳:“救我,对,云昱是救了我。我感激他以身抵命,我也很懊悔,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回他第二次;可我会更恨自己会因此愧对为抵御魔界的亡魂,我已像秋天枯叶凋落——魔界现世,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血流激激,蒲苇冥冥,暮行出征,朝不见归。时间,我现在居然变得羡慕魔刀有暂缓时间流逝的能力了,若时间能停止流转,该多好?”
说话间,我的双拳攒得更加紧实,恨不得将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纵使这般,也是阻绝不了教我想办法救回云昱的声音:“你怎可忘记?若不是他舍命相救,你怎可能从山巅爬起来?心啊,你首先是受恩于他的心,才会肆意生长。”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山巅?是天山山巅吗——啊!”猝不及防的头疼让我顿时埋下头,两手手掌紧紧掌握着后脑勺,头发的嘶嘶声如烈风过耳,也让我渐渐焦躁不安。
“云昱和我,是在十一年前,在泠雪殿相见。”
我咬牙切齿,奋力睁开双眼,昂首看向床榻上熟睡的云昱。
相比云昱,更让我注目的反而是那支金簪:它静静躺在床榻边缘,浅如萤火虫般的微亮,好似日暮天涯后,太阳弥留给夜色的最后一抹光辉。
“尽管此刻的你很难放下,可你终究要放下应该放下的,带上应该带上的,接过云昱交予你的责任走下去,不是吗?”
兰泽的话语后来居上,几乎要盖过耳内的纷纭靡靡之音,开始与“她”的声音分庭抗礼,教我自缚原地纠葛之下难以迈向云昱。
可哪怕心有动容,踌躇不前,我还是瞧见了我的力量如月盈盈,涣散涌入云昱的体内。
云昱的呼吸犹在,他的心跳犹弱,如我决心断绝,他一定就真的死了——但是那些首战而亡的将士们,他们的死亡就是应该的吗?他们死无全尸,青山埋骨,他们也有惦念的所爱……
我突然想到白天的兰泽伸出左手,他指腹抚过我眼睑和颞部的鳞片,对我所言的恳求之声:“玄璃,放下好吗?带上云昱对你的爱,去守护他交予你的云龙国与人界。”
这一声霹雳惊弦教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我愤然仰头,顿觉体内有一股力量,随着自己的呐喊令屋内生风,搅动着满头的散发,迸发直上:“云昱的牺牲我是惋惜锥心,是因我与云昱相识并非陌生。而那些千万奔赴前方以血肉之身抗魔族的人族,他们的死,就是活该吗!我就可麻木不仁吗?若要选择,我宁负他此回相救恩情,也不能辜负人族和妖族!更不可负了云昱对我的嘱托!”
在呐喊声中,我忽然感到一抹金光由我的身躯焕发,它由弱至强,瞬间将我仰望的黑黢黢房梁之像吞没。
今日的光芒不似皎洁月光,反而炽烈得像云昱已不再睁开的双眸,让我感觉自己是在张目对日,忍不住将按压后脑勺的手伸向眼前进行遮拦。
倏忽间,金光消散,本在屋内站立的我突然匍匐在地,眼前则见一片风雪花凛凛,寒风刺骨之白。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上方有一声熟悉又稚嫩的童音传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谁在说话?谁在问我?
不等我反应过来,我便感觉我被谁牵动着,缓慢地朝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人”却让我动心骇目:他一席白衣,看上去至多七岁。
那孩子脸上的一双绯红眼眸中闪过了惊讶,他脸颊两侧的金色耳鳍哪怕在雪白的螺旋角簇拥下,也会因北风呼啸而微颤。
这人是……坖元卿?!
我张嘴惊呼,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甚至感觉冰冻刺骨难以动弹,仿佛我被困于谁的身躯内无法动弹。
就在我心急火燎时,我忽然听见,周遭传来了最为亲密之妖的声音。
那声音倍感熟悉却让我更为困惑,声源离我很近,像是从我自身发出:“我想获得、获得……力量。我、我叫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