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懋顶讨厌没规矩的下人接话,但碍于自己的脖子还在何贞手里,只能憋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燕晟看万懋没有闲聊的打算,为了不冷场,他搭着何贞的腔,对万懋谈起从李家庄带回来的染病的书生。
那书生姓李名晖,字从德,是土生土长的余姚人。父亲是个秀才,在李家庄是个教书先生。
乡下的私塾先生日子应该过的很滋润。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会把读书人看成圣贤,他们认为村中有个先生是莫大的荣耀,说出去可以跟隔壁村吹嘘好一会儿。更别说那些家有余粮可以把蒙童送去装点墨水的富农,付给先生每月的束脩、冰敬、炭敬、墨敬等等都不会落下。并且庄里有些大事,肯定要让读书人参加。
当税收改为银钱,李氏一族的族长一筹莫展的时候,李晖父子这对读书人又被想起了。
甲长知道收银钱这事儿,就找族长谈过,说他联系到一个好卖家,可以将全庄的稻米和棉花都收了,并伸出五根手指。
庄内的人根本不傻,他们对往年收税的甲长没有一点好印象。
甲长的心肝黑透了!
往年大家辛辛苦苦得把上尖的稻米运到收税处,检验成色、编号后准备入库的时候,那甲长手下的几位走狗就会大摇大摆得来踢斗,踢下来米得越多,他们越兴奋,兴高采烈得叫着“不满,要补上”,村民只得自认倒霉,无可奈何得回家补米。
可碰到一些老弱妇孺,他们一年下来收不了那么多米,无赖踢斗,他们苦苦哀求,但往往甲长“铁面无私”又“铁石心肠”,哀求着甚至还要被踢打两脚,最后也只能哭丧着脸借粮补齐。
这些恶,庄里人记得清清楚楚,终于能摆脱甲长的盘剥,谁还愿意做待宰的羔羊?
多次族长会议最终决定,读书人见多识广,由李晖的父亲挑头,带着大家进城去卖米。
李家庄离杭城有十里路,与其他庄子比起来还近得多,他们很有机会。
然而他们顶着辛劳将米运往城中,城里人却根本不买他们的帐,辗转多日后盘缠无几,只得狼狈而归,再求到甲长那里,反倒被狠狠压了价,只伸出两个手指,爱卖不卖。
庄内人血赔,一年辛苦到头卖的银钱根本不够税收,随后悲剧便如李晖状告所讲。
万懋一声不吭得听着,他觉得鼻骨被打折的痛感愈发明显,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似火烧一般,而这股火不仅在鼻腔中烧,还在他的心口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早就为稻米、棉花、布匹、锦缎定价,可商户却利用百姓想卖个好价钱的急切之心,骗他们白费周折,最终趁机降价。
他怕小家小户无法与富商竞争,与城中商会约定,只要他们从庄子或村子收购原料,理应减免半年商税,可没想到他们收购是真,可趁机压价盘剥也是真!
他怕老弱妇孺可能无法缴足赋税银两,所以他与杭城纺织厂等大厂合作,雇佣这些妇孺的工厂可以降低三分之一的地租,责令工厂只抽取其薪酬一半用于补税,加上大厂食宿全包,整个冬天都可以老有所依,民有所养。
可他却没想到,他交给工厂庇护的百姓,却被工厂当作廉价劳动力,令其劳累致病致死……
事已至此,辩解无意,万懋开口道:“此懋之大过。”
开口的瞬间,万懋觉得喉咙嘶哑,声带的震动带动鼻腔,痛得他泪水横流。
见万懋悔不当初的模样,燕晟又能如何说,只得宽慰道:“郡守莫过于自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他们为富不仁,也不能怪我们无义了。”
说罢,燕晟起身拱手道:“当务之急,晟请郡守接下李晖此案,彻查大厂滥用民力,杀鸡儆猴。”
此言一出,仿佛宝剑出鞘,秋杀之气骤显。
万懋看着燕晟凌厉的侧脸,心头一震。
人人都道燕晟和善助人,却忘了他当年统帅三军镇守京师是如何金刚立目,杀伐决断。
追忆往昔,万懋还是不懂,陛下当年已将最大的权柄交与燕晟之手,而燕晟为何在太后面前倒戈?
万懋心有所想,便出口问责。
燕晟一哂,并不辩驳,只是轻叹道:“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万般功绩罪过,皆有后人评说。
恍惚间,万懋觉得燕晟遥不可及。
纵毁誉参半,或是名满天下,或是谤满天下,又如何?
人生得意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