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向来最重仪态,连在马车上撞伤门面这点“有辱斯文”的小伤都羞于见人,今日竟然被锦衣卫剥下官服,斯文扫地地赶出去,他不堪受辱——
于是趁着锦衣卫不注意,一头往大殿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苏宣被罚廷杖,本来已经被疼昏了,偏偏这时候在冷风中冻醒了,睁眼就瞧见座师一身落魄地从殿中出来,心底本就一凉,又看见座师要寻短见,当下失了主心骨,喊了出来道:“座师!”
就算没有苏宣这嘶哑的喊声,于斌也眼疾手快地将万松拖住,险些卸了万松一只胳膊,但是由于惯性,万松还是撞到了柱子上,顿时血溅当场。
陛下看着倒下的万松,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陛下一直是个心软的人,从来都不忍心下死手。
当年陛下亲政,杨镇倒牌,所有人都以为杨镇必死无疑,连着杨党都会被屠戮。毕竟权力的交接时必须由鲜血开路。
然而陛下关押杨镇近百天,竟然将杨镇放走了,杨镇临走前,陛下还亲自送的驿符。
杨镇接过陛下赐予的驿符,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感谢陛下的仁慈,还是遗憾他还是没能将陛下教导成一位真正的帝王,毕竟真正的帝王是要杀伐决断的。
杨镇定定地看着陛下,许久后还是叹息着说出心里话道:“臣不在乎一死,陛下该杀臣的。”
这些年,杨镇炙手可热,身边难免会聚集了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这些人狐假虎威地借着杨镇的权势,与江西与浙淮一带的商户勾结在一起,做着掏空大梁富足自己的美梦。
这官商勾结的滥觞,早从太祖定下“开中法”便已经预定,虽然杨镇也无可奈何,但他以身为饵,把这些吸血的蝇虫都当作为陛下养的韭菜,就等着陛下日后清算杨党的时候来割。可陛下不割他的项上人头,不抄他的家,又怎么能动得了那些韭菜?
杨镇未说出口的话,陛下心里也是门清。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才不愿意成全杨镇的“美名”,自己背上“薄情寡恩”的名声。
陛下撇撇嘴道:“杨九江,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结党营私的事情,朕还不算完,你老了,朕用不着你了,流放你去‘彭泽一角’结庐思过。”
贺知章返乡养老,唐玄宗赐予他会稽山阴交界的镜湖一角,而陛下效仿古人,也许诺杨镇江西潘阳湖一角。这明明是恩赐,陛下却赌气地说是惩处。
杨镇深知殷家人的拧巴,只得笑纳道:“曾经陆放翁酸言酸语道‘镜湖元自属闲人,何必君恩赐予’,臣深以为不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赏臣彭泽一角,臣领旨谢恩。”
随后杨镇极为认真地对陛下说道:“陛下,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儒内法,文武相持,刚柔相济,方为驭人之道。”
陛下有些不耐烦,这些道理母后也给他讲过许多遍。治国无非要做到会哄人,会用人,还会杀人。无论是哄人还是杀人,都是为了驭人用人。
虽然心里明白,但是陛下还是不敢杀人。
陛下曾目睹,与他争吵后被他失手推落水的亲弟在母后怀中咽气,母后那空洞无神的眼中看向他时一闪而过的恨意,自此让陛下对死亡有了阴影。
他畏惧死亡。
瞧见万松当庭撞柱倒下的那一刻,陛下又开始恐惧起来,仿佛那一瞬间,他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陷入母后无声的谴责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