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知道,那头倔驴前脚将如此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堪称旷世奇疏的《睁眼看世界疏》送到他手里,扭头就当街将宁王砍成四截、枭首示众,其实也是在告诉他:‘我对你没恶意,我对你的江山也没想法儿,我只冲宁王一人,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甚至还知道,那头倔驴也一定清楚自个儿一旦动了宁王,无论宁王该不该死、他想不想杀,他都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鸡儆猴。
看,熙平帝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还是不得不…不惜一切代价去杀鸡儆猴!
哪怕明知很难真将那头倔驴捉拿归案、枭首示众,他仍不得不去杀鸡儆猴!
此例,不可开啊!
“你说你……”
他疼惜的摩挲着手里的奏疏,心头刚刚掐灭的懊悔之意,又有席卷从来之势:‘倘若当初、倘若当初……’
“哎!”
他索然无味的放下手中爱不释手的奏疏,双目失去焦距的直视着大殿穹顶喃喃自语道:“又不是那鼠目寸光的愚夫愚妇,怎么就不肯忍一时之气?”
“你家掌柜给了你一个店小二的活儿,你拼着命不要都要报恩。”
“满朝文武跪宫门要杀你,朕不惜君臣反目,都一力保下了你!”
“你都被贬成了伙夫了,朕都没忘了赐你年节,还特命人送到你手上!”
“连你杀了耿精忠父子,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怎么就不肯念朕一点儿好?”
“狗东西,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无君无父、不当人子……”
……
另一边,满脸堆笑的敷衍完黄瑾的沈伐和卫衡,一转身脸色就齐齐苦了下来。
“怎么办?”
卫衡瞥了沈伐一眼,咬牙切齿的从嘴角吐出一丝蚊蝇般的声音:“真跟着那老扒皮去跟那个小王八蛋死磕?那个小王八蛋这会儿估计正疯得厉害,咱们要是去了,他可不会管咱们谁是西厂提督、谁是绣衣卫指挥使!”
沈伐面色一黑,他怀疑这个死太监是在内涵自己,并且已经掌握了证据:“好教督主知晓,只有咱……没有们!”
卫衡怔了怔,登时暴怒道:“你弄出来的烂摊子,你还想撂挑子?那个小王八蛋真要弄死杂家,杂家先掐巴死你!”
沈伐恼羞成怒,心道:‘老子难道是个假的指挥使?怎么是个人都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
“什么叫我弄出来的烂摊子?”
他低低的咆哮道:“是我夺的那癞蛤蟆的官身?是我不肯给他官复原职?是我不肯下江南去把他拎回来?”
“别说这些没有用的!”
卫衡不耐烦的摆手:“还是说说怎么办吧,那个小王八蛋做事疯归疯,但从不做没有任何把握之事,他敢杀宁王,就不可能没有料到我们会南下去抓他归案,既然他还敢杀,那就说明他必有所持,咱们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傻乎乎冲上去,不死也得大残!”
沈伐比他更不耐烦:“您跟我说这些没用,我现在就一带罪之身,将功补过尚且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再琢磨其他有的没的……您这些话,该找黄公公说去,您二位都是宫里人,应该更方便说话!”
卫衡拧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杂家与那老扒皮不是一个路数的苦命人,无话可说。”
沈伐深深看了他一眼,宫中宦官内斗严重、杀人不见血河洛人尽皆知,并非什么奇闻,但他确实是今日才第一次得知,东厂督主与西厂督主竟是两个宦官派系的太监。
不过这也对,否则都已经有了东厂,为何还要再弄一个西厂呢?
伴君如伴虎啊!
“可我不记得,我与您是一路人啊……”
沈伐不动声色的回道:“要是我跟您老心连心、您老跟我使脑筋,扭头就把我卖给黄公公,那我这岂不是进错祠堂、哭错坟?”
卫衡瞥了他一眼,和煦的笑道:“小东西,人不大,心眼子还不少……不过,你最好还是爽利点,以杂家对那老扒皮的了解,他起出那个小王八蛋的底细后,第一个就得拿路亭悦来客栈做文章!”
沈伐的脸色蓦地变得严肃,沉声道:“咱们最好教他老人家掂量掂量轻重,那家伙现在连宁王都敢杀,我们若真动了悦来客栈,那家伙扭头就得入京!”
卫衡:“杂家也是这么个看法儿……那你说说,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出工不出力,三个月后名正言掀了那老扒皮的东厂督主之位?”
“最好不要。”
沈伐动作轻微的摇着头,嘴里翕动着嘴唇低低的说道:“这么大规模的皇命钦差,我们两家都出工不出力也太扎眼了,一旦有人捅到官家那里……你我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卫衡拧着眉头思忖了许久,才认同的点头:“那你说该如何?”
沈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若真要依我说……咱们两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卫衡:???
沈伐:“您好好想想,官家方才的圣旨和口谕是如何说的?”
卫衡不假思索的答道:“斯有绣衣卫黑服缇骑杨二郎……杨二郎?”
他突然挑了挑眼睑,仿佛发现了什么华点。
“您明白了吧?陛下要抓捕归案的人,是杨二郎!”
沈伐目不斜视的翕动嘴唇口齿清晰的低低说道:“与他悦来客栈杨戈何关?”
杨戈对外有很多马甲,比如杨二郎、张麻子、吴彦祖、丁修,最近又整出了一个张牧之。
哪怕是在官方的文书中,也多是以杨二郎这个假名居多。
但真正了解杨戈底细的人,都知道他的真名叫杨戈。
也知道他真正的,也是他最看重的身份,其实是悦来客栈掌柜。
熙平帝显然是清楚杨戈底细的人。
但方才如此撕破脸的场合,他却一口一个杨二郎……一次杨戈二字都没提过!
一次可能是口误,两次可能是失误,次次都是如此,那就必然不可能是巧合。
“这……”
卫衡领会了沈伐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区别不大吧?”
他唯一能想到的区别,也就只有一个悦来客栈。
他觉得这也正常,一个年纪轻轻就已逼近绝世宗师之境的绝顶天才,在没杀死他之前,谁敢真把他往死里逼啊?
不给别人留余地,就是逼着别人不给自己留余地。
沈伐:“区别很大,杨戈是杨戈、杨二郎是杨二郎,朝廷下海捕文书抓的是杨二郎,而不是抓杨戈……您再仔细想想官家的口谕。”
卫衡拧着眉头,一句一顿的从头默念了一遍官家的口谕……
沈伐:“您就没觉着,差了点什么?”
卫衡一头雾水的摇头。
沈伐低声道:“倘若官家真不留余地,怎么会把您御马监给忘了?”
卫衡愣了一秒,心下豁然开朗。
这或许就是当局者迷,他自己就是从御马监出来的,因为太了解御马监,反倒本能的忽略了御马监。
所谓御马监,名义上只是替官家养马的内府衙门,但事实上却是执掌大内密卫的紫微宫最高守备力量,宫里那些早就退出了内廷权力角逐的两朝元老、三朝元老乃至太祖一朝遗留下来的大魏宦官老祖宗,全都隐匿在御马监颐养天年,其中不乏宗师级的绝世存在……
或许是因为太监去势没了世俗的欲望,清心寡欲更有利于养生。
又或许是许多太监都是少时去势的童子身,修习童子功更容易有所成。
反正习武有成的太监,寿数大都远超常人,外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叟,去了御马监都只能算灰孙子辈儿,吃饭都得坐小孩儿那桌那种……
而御马监的那些个老祖宗,就是大魏镇国的最高武力,也是大魏威慑外敌的最强战力!
若不是有他们坐镇紫微宫,这宫闱禁地早就成了一代又一代江湖绝世宗师的后花园了,任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倘若官家当真要不惜一切代价弄死杨戈那个小王八蛋杀鸡儆猴,就是把内廷三衙和外廷三法司全忘了,也绝不该忘了御马监!
“御马监不出,凭咱爷们这几块料,显然是很难拿下那个癞蛤蟆。”
沈伐低低的说道:“所以咱们根本不用想着如何出工不出力,就正常发挥好了,待三个月一到,就打道回京!”
“内廷三衙联合外廷三法司,再加上白银十万两的海捕文书……”
“纵使还拿不下那个癞蛤蟆,也绝非朝廷决心不够大、力量不够强。”
“而是那个癞蛤蟆,更强!”
说到这里,他再度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一个战斗力无限逼近绝世宗师的七雄级绝顶强者,就算宰了一个作恶多端、草菅人命的藩王……又能怎样?”
“那白莲教和明教的反旗都挂了好几百年了,也没见哪一朝、哪一代真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提早就从方恪嘴里得知了杨戈要对宁王动手的事,想得自然比卫衡他们更全面更透彻。
卫衡怔怔的看着面前这张狐儿脸,服气的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难怪你和那个小王八蛋能尿到一个壶里!”
沈伐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死太监是在拐着弯儿的骂自己……那个只知道抡刀子砍人的莽夫,也配与他‘玉面狐狸’相提并论?
不过这会儿他也没心情与卫衡掰头,继续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护住路亭悦来客栈……那个老掌柜,可是拴住那个癞蛤蟆的最后一根绳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从今往后我们所有人都得刨个坑把自个儿藏的严严实实的,露头就死!”
顿了顿,他犹豫的补充了一句:“而且以我对那个癞蛤蟆的了解,他这回敢下这么重的手,必定是武功又有极大进步……别逼他、千万别逼他,我怀疑再逼那厮,那厮就真要绝世宗师了!”
卫衡眼珠子都快被他这句话给惊得蹦出来了,破音的失声道:“绝世宗师那玩意还能逼出来?”
旁人不知绝世宗师之境这座高耸入云的险峰有多难攀爬,他这个用童子之身爬了四十多年才堪堪爬上半山腰的归真大高手,还能不知道么?
“绝世天才的事,您不懂!”
沈伐摇头如拨浪鼓:“您能想象,那厮两年前都还只是一个有些许蛮力、险些被一个练劲镖师逼得走投无路的店小二么?”
那时候,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十个杨戈!
而现在,杨戈一只手就能捏死十个他!
这才仅仅两年时光……
这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绝世天才,正常人都不会真把他往死里逼。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呢?万一就逼出一个抄家灭族、屠城灭国的绝世狠人呢?
“他娘的……”
经沈伐这么一说,卫衡也立刻想起来,一年半以前他还一敌二打得杨二郎、杨天胜上窜下跳、连滚带爬,结果才过了半年不到,他就无法再直视杨戈杀气腾腾双目的不堪回首往事:“杂家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沈伐目不斜视,上翘的嘴角却比AK还难压。
卫衡瞥了他一眼,鄙夷道:“杂家好歹还活到狗身上了,你呢?活到狗身上,狗都丢不起这人……要不要你求求杂家,杂家教教你金钟罩的功夫,下回那个小王八蛋再进京揍你,你也能多挨几拳不是?堂堂绣衣卫指挥使,三天两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最后丢人的还是官家。”
沈伐瞬间瞪大双眼,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大声嚷嚷道:“好哇好哇,那个癞蛤蟆的金钟罩,原来是你个老王八蛋教的啊?”
卫衡:‘坏了,说漏嘴了!’
近八千字大章,还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