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那扇门,里面放着的都是拖把和扫帚等清洁用品。他打开水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了两块黄色炸药,上面印着TNT和USA。
郑朝山从卫生间出来,靠墙慢慢走着,步伐僵硬,右手揣在兜里,看到角落里有一个沙发就赶紧走了过去。
大厅里忽然掌声雷动,门开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一边向众人招手一边走了进来。他身后是几名警卫,再后面,是郑朝阳和白玲。
郑朝阳的眼睛敏锐地向四周察看着,很快看到了郑朝山,他微微地冲郑朝山点了点头。郑朝山没有回应,而是慢慢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领导人在警卫的引导下前往休息室了。
郑朝阳拉住白玲指着郑朝山的方向说道:“是我哥。”
“我注意到了。他好像身体不舒服。”
郑朝阳说道:“我过去看看,你盯住了。”
白玲点头答应。
郑朝阳走到郑朝山的面前,发现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郑朝阳坐在他右侧的沙发上,说道:“哥,你来啦。”
郑朝山微微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嗯。”
“哥,你没事吧,怎么脸上都是汗?”郑朝阳关心地问道。
郑朝山右手紧握,左手摸摸脸,回应道:“没事,可能这儿有点儿热吧。”
郑朝阳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他,他伸手去接,但没够到。郑朝阳又往他跟前递了递,他接过手帕擦汗,用的依然是左手。
“那你先歇会儿吧。”说完,郑朝阳转身就走,像是没事人似的,走出两步后他突然一转身。
郑朝山眼神犀利地盯着他,轻声说道:“别动!敢往前走一步,这里就灰飞烟灭。”
他轻轻地晃动右手,说道:“两公斤黄色炸药,能把这个房子炸平。”
郑朝阳四下看着,对郑朝山说道:“你不会连你亲弟弟一起炸死吧?”
“你可以走,但你要是敢叫一声我立刻引爆。”郑朝山威胁道。
郑朝阳质问郑朝山:“这个时候,你觉得我会走吗?我要是甩下这一屋子的人自己跑了,我后半辈子都睡不踏实。”
郑朝山冷静了下来,对郑朝阳说道:“好,那你就在这儿吧,等会儿咱一起去见爸妈。”
郑朝山的眼睛往挂钟上扫了一眼。
“都炸成几百片了,也不知道爸妈还能不能认出咱俩。哥,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郑朝阳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是特务了,对吧?”
“是。开始的时候只是猜测,我们没有实际的证据,就一直没动。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你是特务,可直觉又告诉我,你就是特务。”
“那你干吗不抓我?”
“我们不是你们的蒋委员长,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们不会乱抓人,哪怕明知道你是特务。”
“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吧,你们也不怕线放得太长叫我跑了?”郑朝山并不相信他的一套说辞。
郑朝阳继续安抚郑朝山:“不怕。中国现在是上下一心排除万难建设国家,对于敌特分子,只要他们真诚悔过不与人民为敌,我们仍然愿意叫他们成为人民的一员。毕竟都是炎黄子孙。”
“说得真好,我知道你想找到我背后的人。我告诉你,我是桃园行动组的组长,代号‘凤凰’,我的上线是魏樯,代号‘大先生’。段飞鹏、宗向方、乔杉是我的组员。其实大先生也是傀儡,真正的领导人是候鸟。你们找到魏樯,就能找到候鸟。你有新任务了,所以还是走吧。”郑朝山说出一切后,再次看着墙上的挂钟。
郑朝阳继续劝解:“我不走,魏樯也跑不了,抓到他是早晚的事。倒是哥你啊,你真想把自己炸成碎片自绝于人民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三民主义的信徒,民生、民权和民主,民是什么,是老百姓。没有老百姓你整什么三民主义?国民党失败就是从来不把老百姓当人!老百姓在你们眼里就是牲口。共产党为什么能有今天,因为我们叫老百姓活出了人样!”
郑朝山不耐烦地说:“我不听你这些政治说教,从见到你那天起你就在说,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不想听但你不会不想。你是懂道理的,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哥,你仔细看看周围这些人,他们都是普通的人,熬过了抗战,熬过饥荒,熬过内战,不容易啊。这里还有你的老同事、老朋友,你就忍心叫他们和你一起去死?这一下会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会生生世世地诅咒你啊,哥。你叫嫂子怎么活,叫没出生的孩子怎么活?将来他怎么看你?他的父亲是个杀人凶手,是个吃人的魔鬼。”郑朝阳的言语间充满悲痛,他是真心想要劝说自己的大哥回头。
郑朝山的思路有些混乱,他挥舞着右手大喊:“住口!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我、我是为了信仰,我杀身殉国……”
“你早就没有信仰了。没有任何一个信仰叫你滥杀无辜。殉国?你的国在哪里?不是被老百姓赶到小岛上的那个腐败政府,而是你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们才是你应该为之奋斗牺牲的!”郑朝阳戳穿了郑朝山的诡辩。
“我没办法。”郑朝山语气平缓地说道。
“办法是想出来的。”郑朝阳也冷静了下来。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郑朝阳身边经过,郑朝阳从托盘上拿过一杯水一饮而尽。
“不用想了,我今天必须引爆这个炸弹。”郑朝山已经下定了决心。
郑朝阳伤感地说:“哥,你这又何必呢,我是你弟弟啊。我还记得你冬天的时候带我去什刹海滑冰,夏天带我去北海游泳。你不会游泳,就看着我游。等我游累了,再背我回来。”
“你为了叫我背你,还特地编个柳条帽子给我戴头上贿赂我。”
“咱们一起去庙会,我骑在你的肩膀上。”
“我那时候没钱,买一串糖葫芦给你,你数好了数儿,再分一半给我。你就这个时候算数最好。你每次挨了爸爸的打都往一个地方跑,所以每次都会被我找到。”
“我不是怕你找不着我着急嘛。”郑朝阳笑着说道,“哥,你说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
郑朝山颇为感慨地说道:“是啊,长大了,烦心事就来了。本来想找个依靠,可没想到这个依靠反倒成了人生最大的麻烦。反过来,这个依靠要来依靠你。你心里不开心啊,可又能怎么样,这是自己选的路。”
“也不是不可以选另外一条路啊。”郑朝阳慢慢地靠近郑朝山,“哥,你今天来,是因为嫂子吧?”郑朝山看着郑朝阳,郑朝阳继续说道,“嫂子被魏樯绑架了,他用嫂子和没出生的孩子逼你?”
郑朝山苦笑道:“你确实聪明,我不死,她就会死。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但是哥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死了,怎么保护嫂子?这些人丧心病狂,你能信任他们吗?他们真的会放过嫂子吗?他们用嫂子来逼你,你死了,嫂子也就没用了。你活着,他们起码还会有所顾忌。”
郑朝阳的手握住郑朝山颤抖着的右手。
“你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我向你保证,一定带嫂子回来。咱们是兄弟,你知道我的能力。”
郑朝阳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郑朝山的手指,里面的引爆器露了出来。
郑朝山放开引爆器,眼泪流了下来,轻声喊着:“招娣。”
郑朝阳帮着他脱下外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毛衣,又用剪刀慢慢把他的毛衣剪开,里面是被汗水渗透的白衬衣和炸药。
“你怎么知道能说服我?”
“咱是兄弟,我太了解你了。你看你选的位置,离讲台远不说,还在角落里,我就知道你不是花岗岩脑袋铁了心要殉葬。”
在一处安全屋内,魏樯和秦招娣分别坐在长条桌子的两头。
秦招娣冷冷地问道:“我男人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我不能把他怎么样,放心,请你来是当个定心丸。你家男人脑后有反骨,一般人斗不过他。把你请来,也不过是给马戴上嚼子,叫他好好干活而已。”
“叫他去给你当炮灰?你把他看得太简单了,他会找到你的,一定会。”
魏樯不屑地说:“看来你的确不了解你的男人,看看这个吧,好好看看,回头我再找你。”
魏樯把一个档案袋递给秦招娣,随后转身走了出去。秦招娣慢慢地打开档案袋,里面是郑朝山的委任状,上面清晰地写着郑朝山的代号——凤凰,还有他残杀中统特工的照片。
秦招娣看着照片,大雪纷飞中那熟悉的冰湖、熟悉的身影,当年自己在冰湖边勘验现场的场景历历在目。凤凰、凤凰、凤凰,他的代号也是凤凰。秦招娣瞬间明白,郑朝山和自己结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悲痛欲绝,手指狠狠地抓着桌面,经过一番复杂激烈的内心斗争,她惨笑道:我不是秦招娣,我是尚——春——芝!
她慢慢地拔下发簪,拔下钢套儿,露出锋利的匕首。
外屋里的三个守卫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牌,秦招娣把手从栅栏里伸出去,用一根铁丝捅开了门锁。
几个守卫被秦招娣挨个儿干掉,她从一具尸体上摸出香烟点燃,十分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向空中喷出一个个烟圈儿。发簪上沾着的鲜血慢慢滴下。
魏樯回来,看到三个守卫被杀,大惊之下转身要跑,被阴影中走出的秦招娣用枪顶住:“你拿着我男人的照片,还抓了我,不弄死你我们两口子怎么活!”
魏樯吓得求饶道:“冷静、冷静,尚组长,弄死我你们也活不了,可我活着你们就没事。”
尚春芝眼光犀利至极,枪口狠狠地顶住魏樯的下颌。
魏樯继续求饶道:“照片我可以给你,党通局都没了,谁还在乎这些陈年旧账。我知道怎么去台湾,这段时间我不在北平,你以为我都在干什么,就是建立一条到台湾的秘密通道。你明白吗?只有我能送你们去台湾。只要郑朝山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尚组长,你好好想想,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过太平生活吗?台湾是个好地方啊,风景如画,四季如春。咱们的好多老朋友都在那边。”
秦招娣慢慢放下了手枪,眼睛里的凶光慢慢消失。魏樯直起身来摸摸脖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魏樯开着车,秦招娣就坐在他的身后。途中魏樯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台湾的美丽富饶和风土人情,秦招娣向往不已,渐渐地神经开始放松,顶住司机靠背的手枪垂了下来。二人说话间车停在了一片油菜花田边。
魏樯对秦招娣说:“你走过这片油菜花田,他在那边的树林里等你。”
秦招娣看了看油菜花田,对面是一片树林。她在最后一刻放松了警惕,一路奔向了油菜花田,而车里的魏樯从座椅下面拿出了一把手枪。
秦招娣在阳光中奔跑,大口呼吸着油菜花的香气,马上就出油菜花田了,前面就是树林。一声枪响,她倒在了花海中。
魏樯来到秦招娣面前,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真可惜,你最后又变成了秦招娣。也许,你本来就是秦招娣。”
魏樯在树林中挖了一个大坑,把秦招娣的尸体放了进去。秦招娣仰面躺在土坑中,眼睛睁着,好像还在看着蓝天白云。
魏樯草草地埋葬了秦招娣,对墓地做了伪装后离去。在魏樯离开后不久,树林的土埂后冒出来两个农民,他们以为刚开车离去的是个大财主,定是埋下了不少财宝,于是挖开了那个地方。
秦招娣的尸体被发现了。郑朝山步履缓慢地走进停尸间,看着她的尸体,他泪如泉涌。
在审讯室中,郑朝山对面坐着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他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我是国民党保密局北平站中校专员,桃园行动小组成员,代号‘凤凰’。民国二十五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加入军统,之后奉命长期潜伏在北平,在接到唤醒通告之前不参加任何行动。1944年冬,我奉命到河南郑州圣英教会医院潜伏,执行绝密计划,擒杀中统站卫孝杰等六名中统特工。为了保护我的身份,当时用了一名被俘的日本特工的代号——‘鼹鼠’。我模仿了‘鼹鼠’使用的武器,用来自我保护。之后我继续潜伏,直到被魏樯唤醒,加入桃园行动组,策划保警总队的哗变。万林生是我杀的。因为我弟弟郑朝阳的共产党身份被发现后,我被万林生抓走,当时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辅成亲自打电话给万林生放我出来。所以,万林生知道我的身份。金城咖啡馆的服务生袁硕是我杀的。本来我叫宗向方在公安局干掉袁硕,可他不愿意,反而把袁硕送到我的面前。我指使鼹鼠杀了马老五,是要转移视线,叫你们认为鼹鼠就是凤凰。杨凤刚派到电影院安放炸药的两个队员也是我杀的。杨凤刚是个疯子,但我不是。我还记得刚参加军统时候的我,也是个热血青年,一个忠诚的民国的守护者。我相信我所做的,是在拯救国家于危急存亡之秋。可是我没有想到,我执行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去杀害自己人,就为了抢地盘……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相信我当年的选择是对的。可是现在……”
交代完一切后,郑朝山问道:“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
郑朝阳来到罗勇办公室,向罗勇汇报了凤凰投诚的消息。
“干得好!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叫他重新获得魏樯的信任。魏樯杀了秦招娣,而凤凰的联谊会爆炸也没搞成。”
郑朝阳回答道:“我想过了,只有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