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昭离去后不久,京城下发到各州府的少帝罪己禅位诏书以及慕谦登基称帝、中原改元建周的布告便送达了,慕荣看后却毫无喜色,心更加沉重了。
一直在暗中保护慕荣的云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现身,来到慕荣面前,站定,不语。
慕荣察觉到有人靠近,抬头一看,苦涩一笑,继而又沉默地低下了头,一直死死地盯着手中那本始终不肯放下的手札。纵是性情冷如云殁,见到此情此景亦为之动容。
“云殁特来向大公子辞行。”
慕荣抬头,云殁道:“乱局已平,乾坤已定,想来大公子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云殁使命达成,该回去向盟主复命了。”
慕荣了然,。尽管他还是疑问他们究竟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父子,但他也清楚云殁的个性,该说的能说的他自然会说,不该说的不能说的就算是杀了他,他也不会说的。
只见他拖着极其沉重又疲惫不堪的身体起身,向云殁一揖:“多谢殁尊者这一路来的保护,慕荣感激不尽。”
云殁摇头,那双想来无波的眼中泛起涟漪,亦拱手道:“大公子言重了,该是云殁向您道歉才是。”说着,他便朝慕荣深深一揖。
慕荣嘴角极为苦涩的轻轻一扬:“殁尊者此话从何说起。”
云殁直起身子正色道:“关于九门掌门所说之事,除了二公子那本手札所提及之事外,其余所有消息,其实早在大公子从玉龙寨出发时,云殁便已知晓,但为了顾全大局,云殁选择了隐瞒。云殁本想待明旨下达乾坤定时再告知大公子,谁知九门掌门会先于圣旨抵达,故云殁在此向大公子请罪。”
说着,他又弯腰深深一揖,然后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了。
慕荣看着这样的云殁半晌没有动静,云殁也很有耐心很有毅力地保持着弯腰揖礼的姿势。
然后,云殁听见慕荣发出了一声轻叹,道:“慕荣明白,殁尊者是怕我知道后可能会情绪失控,若是因此乱了独孤盟主的布局,那或许今日便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云殁缓缓直起身子,看着慕荣,沉默无言,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不合适,道歉似乎也显得多余,鼓励?那就更不必了,毕竟慕荣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接触日子不长,他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只听慕荣接道:“殁尊者的判断是正确的,如若当时你便告知了我实情,我必定不会让父亲孤身返京,那后续的故事恐怕就真的都要改写了。不瞒殁尊者,我的确曾在心里设过一条底线。”
慕荣跨前两步背对云殁站定,抬头望向虚无的远方,眉头紧锁双眼深邃面露寒意霸气侧漏道:“我虽理解并支持父亲的选择,但我毕竟不是父亲,不如父亲那般仁慈,倘若此次可以顺利救下京中亲眷,我便还是那个忠君爱国的臣子、遵守孝道的人子,但若是他楚家敢伤我慕家人一根毫毛,那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他楚家的人不仁不义、一再相逼,那就休怪我慕荣不守人臣本分了!”
他的周身充斥着浓郁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也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悲壮。
云殁无言以对。
“我明白,父亲要的是大魏江山不乱,中原山河安宁,如今他终于做到了,我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慕荣的未尽之语,云殁体悟到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怨慕谦,可云殁知道,实际上他最怨最恨的是他自己,在亲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没有保护好他们。
慕荣哽咽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云殁,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藏在心底许久的心里话。
“厉王勾结胡人阴谋篡位,却反嫁祸陷害于父亲,杀我至亲,屠我门人,祸我百姓,乱我家国,我当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慕荣说这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脸上有恨意,也看不出怒意,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这种感觉反而让人不由觉得脊背发凉啊……
只见他又转过去背对云殁仰望虚无的远方幽幽道:“我相信父亲的恨跟我是一样的,可杀了他们,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就能终终结了吗?”
慕荣摇摇头接道:“不能,杀了一个楚隐和楚天承,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楚隐和楚天承冒出来,今日杀了他们,明日还会有其他醉心权位的人再次挑起祸端,因为这个乱世给了他们欲望和野心,也给了他们挑起祸乱的权位和力量。”
“中原王朝几经更替,那把龙椅谁有能耐谁就能坐,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各地军府纷纷拥兵自重,想方设法壮大兵力,为了一座城池兵戎相见者屡见不鲜,大家不以犯上作乱为耻,反以兵强马壮威震天子为荣,人人都想在这乱世称霸一方甚至君临天下,长此以往,天下岂能不乱?如若不能从源头阻断这股势头,则今日之乱今后必定还会重演。”
云殁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只见慕荣再次转回身来看着云殁接道:“乱世不休则贼人不宁,贼人不宁则烽火不止,烽火不止则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则太平不得。所以,唯有终止乱世,天下才能真正得太平,当朝廷君明臣贤,四海人心归附,百姓安居乐业,则江山自然稳固,国运自然昌隆,乱源自然也就无从扎根了,这便是父亲所期望的太平盛世!”
向来冰块脸的云殁此刻眼中闪耀着明晃晃地精亮之光,眼前这个人心胸开阔,目光长远,心怀天下苍生,令他对那个预言更加坚信不疑了!这个人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成就一统天下的千秋伟业!
只见他朝慕荣再次深深一揖:“大公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云殁敬佩之至!”
慕荣眼中蓄起浓重的悲伤,苦笑摇头道:“独孤盟主提出的解决方案虽然冒险,但却是当时那种危急情形下唯一可行且能同时兼顾公私的方案,只可惜天意弄人,我们终究还是输了。”
而今,面对既定事实,他既心痛着亲人的逝去,更为京城里孤身奋战的父亲心疼,他懂成为至尊就意味着必须承受孤家寡人的痛。就像现在,即便他有心即刻奔回京城陪在父亲身边,可现如今他的身份已不同,更需要时刻遵守规矩,不落人以话柄,以免父亲难做。
云殁眼中有歉意,正欲开口说什么,慕荣抢先一步伸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殁尊者无需多言,慕荣都明白。此次若非独孤盟主,只怕我们父子二人早已交代在长河谷中,又岂会有今日。贵盟给予我们父子的帮助已经够多了,殁尊者若再如此,便是叫慕荣无地自容了。”
云殁站直了,看向慕荣,两人都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