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李鹿白看着马车外熟悉的街景,忍不住红了双眼。
“你对这些死物都如此留恋,后面要如何去舍下一个活人?”萧明仪扳过李鹿白的脸,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我不知道。”李鹿白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原以为可以潇洒地离开,可到头来却还是情难自抑。
“那不如听听我的故事吧。”萧明仪看了一眼马车外分外熟悉的街道,她还记得街角那一家书斋的老板留着两撇八字胡,每次赵则骁对那里上好的笔墨纸砚挑挑拣拣的时候,都会气得老板吹胡子瞪眼睛,那两撇胡子就像要飞起来了一般。
人们说到触景生情,难免会感怀泪涌,而萧明仪却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过往种种于心底珍藏多年,如一壶纯酿的老酒,饮来只会叫人心醉。
“我是在这盛京出生、长大的,祖父是皇子们的老师,后来又官居中书宰辅,在这盛京的名门贵女里,我也算是顶有脸面的,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诗会、花会、赛马会,没有不给我下帖子的,十几岁时的日子,真的是无忧无虑。我还记得那是初秋的一次赏菊会,我们这些名门贵女为了好玩,突发奇想,都做了文人书生的打扮,附庸风雅。当时西北的军队刚刚打了胜仗,大家便都以此赋诗。‘斜阳残照年华逝,明月孤悬乡愁起。朔风急雪打战旗,黄沙白骨诉忠义。’因见着了沧桑而归的老兵队伍,我一时有感而发作的几句诗,没成想会传入了班师回朝的四皇子耳中,之后与他就有了几次三番的‘巧遇’。每次他也不纠缠,就是与我闲聊上几句,渐渐发现彼此很是投契,后来我去花市书斋的时候,他都会同行,还有那鱼龙混杂的黑市,因为有他陪着,我也终于能去见识见识,在那里挑到过好几样不错的东西。”
萧明仪回忆着过去,那是她刻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像初秋晨间氤氲而起的薄雾,抓不住,却又无处不在。
“再后来,我们常常见面,一起骑马郊游,一起登山赏雪,一起临渊垂钓,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坐一下午,也不会觉得乏味枯燥。若我不是萧家千金,他不是赵家儿郎,这样好的日子大概可以持续很久很久吧。”萧明仪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些许遗憾,“可是生活哪里可能只有风花雪月呢,皇帝病重,朝中局势越发紧张,太子和裕王两党分庭抗礼,明争暗斗,朝中几乎每天都有人被贬斥革职,还有些人下朝后在回家的路上,就会莫名丢了性命,众臣人人自危。我祖父身居高位,自然是两派都想拉拢的人,可是他老人家是个忠纯笃实之臣,向来只忠于江山社稷,一生的心愿就是天下平定,百姓安泰,从不参与党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与四皇子相交的事情就在朝中传开了,本来只是两个人之间简简单单的交往,无端端地就被沾染上了政治的气味,我祖父在朝堂上陷入了困境,我与四皇子之间的关系也总是遭人窥探。随着局势越来越危急,我们面临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我祖父甚至遭遇了一次暗杀,那样大年纪的人,即使没有伤及性命,精气神也一下子差了许多。而我与四皇子的见面也不再平静,两个人之间终于有了第一次抱怨和争吵。在那些激烈的言辞脱口而出的时候,我陡然惊醒了,男女之爱原是如此脆弱,受不得太多外界的干扰,甚至真的只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有时候第三个人的一根头发丝就能轻易将之摧毁。我不想那些美好的记忆最后会以怨怼结束,所以我选择让它停留在尚且美好的时候。”
李鹿白泪流满面地看着萧明仪,那是她的选择,也会是她的选择,她们都知道这有多痛。
“几次不欢而散之后,我选择了远嫁,用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结束了所有纷争,也换取了祖父的平安。”萧明仪笑着擦掉李鹿白的眼泪,“阿白,选择总是痛苦的,你要明白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把赵则骞记在心里一辈子。
马车停在了王家大门口。李鹿白掀开车帘,刚刚擦干的眼泪就又忍不住涌了出来。离开了半年多,却好像半辈子这么长了,竟生出了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萧明仪拍了拍李鹿白的肩,扶着她下了马车。
“快去敲门吧。”萧明仪轻轻推了一把李鹿白。
抬起的手紧了又紧,像是鼓足了勇气般,握住那已经有些锈蚀的门环,轻轻地叩了一下,再一下,然后敲门声如同急打的雨点般,“叩叩叩”地在早晨的阳光下响起。
“来了!来了!”门里很快有了回应,是李鹿白熟悉的声音,眼泪涌出眼眶,她哽咽着想要出声,却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姑母……李鹿白听着门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越发迫切起来,直接用手“砰砰砰”地用力拍着门,到那扇朱漆都已经脱落的木门“吱悠”一声打开的时候,通红的手掌正悬在半空颤抖着。
“阿白!哎呀!阿白!”王氏人还没从门里出来,就已经伸手一把将李鹿白拉进了怀里。李鹿白脚下一个踉跄,却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跌进了王氏的怀里,反手紧紧抱住了她。
“阿白!阿白!阿白!”王氏抱着李鹿白一个劲地念着她的名字,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来回看了好几遍,然后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拭那不断掉落的眼泪,“真的回来了!回来了!”
李鹿白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点着头,眼泪也是越掉越凶,心里揉杂着的思念、委屈、不甘……种种情绪都在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肆无忌惮地宣泄了出来。
王氏见李鹿白这样,也是越看越心疼,跟着她一块儿掉眼泪,两个人站在王家门口,哭成两个泪人,引得过往的路人纷纷投来目光。
一直站在旁边的萧明仪上前安抚两人:“阿白,外面冷,跟你姑母进屋去吧,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对,对,进屋,进屋。”王氏也才想起来,将李鹿白拉进门,然后又看向萧明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问道,“不知这位是……”
萧明仪微微行礼,道:“我是阿白的朋友,昨夜与她一起回京的。您叫我明仪好了。”然后看了眼李鹿白,又道,“今日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王氏也着急与李鹿白好好说说话,便没有挽留,看着萧明仪上了马车离开后,拉着李鹿白进了屋。
李鹿白眼睛红红地坐在自己以前的房间里,看着熟悉的一桌一椅,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不哭了,不哭了,这眼睛都肿了。”王氏拿出帕子擦着李鹿白的眼泪,“回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李鹿白握住王氏的手,轻轻蹭着自己的脸颊,小猫一样委屈乖巧。
“怎么还学会撒娇了!”王氏捏了捏李鹿白的脸颊,“瘦了。”
“想您。”李鹿白歪着头靠在王氏手心里,带着鼻音软软地说道。
王氏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她轻轻抱过李鹿白,抚着她瘦弱的后背,柔声埋怨道:“想我也不早些回来,好叫我心里头早些踏实。”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李鹿白闭着眼睛靠在王氏怀里,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眼下是许久没有休息好留下的淡淡乌青。
“傻孩子。”王氏搂着李鹿白,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背,就像在哄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什么都别说了,也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姑母陪着你。”
“嗯。”李鹿白乖乖地应着,放松身体窝在王氏怀里,像孩子依赖着母亲,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和伪装,在安稳平静中放心地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样子。
许久没有过的安稳觉,李鹿白踏踏实实地睡到了午后,连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都只有迷迷糊糊的印象了。一觉醒来,肚子也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声音,抗议主人这段日子的虐待。
李鹿白起身打开房门,室外寒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迅速缩回了温暖的室内,跳着脚搓了搓被寒风吹冻的手。片刻后,自己又忍不住捂脸笑了起来,这人一回到家里,就变得娇气起来了。
“是阿白醒了吗?”王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由远及近,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外,李鹿白赶紧重新打开了门。
“姑母!”李鹿白冲着王氏露了一脸的笑。
王氏愣了一下,旋即惊喜地笑了起来:“嗯!睡了一觉,精神头不错!”说着推着李鹿白进了屋,反手将门带上,“外面冷,小心别冻着。”
“外面那么冷,姑母在院子里做什么?手都冻红了。”李鹿白拉着王氏坐下,将炭盆挪近了一些,“您快暖暖手。”
王氏高兴得一个劲儿地笑,边烤着火边看着李鹿白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现在冬闲,田地里、店里都歇着,我也没事做,闲得慌,这不趁天气好,把年前腌的鱼啊肉呀的都拿出来晒晒。哦,对了,厨房灶上还炖着鱼头汤呢,是昨儿个街坊送来的鲜鱼,正好给你好好补补。你看看你瘦的!”说着,她站起身来,“你坐会儿,我再去给你弄两个菜,大半天了,饿了吧!”
李鹿白立马黏住王氏,要跟着她一起走:“我也去厨房跟您一块儿做。”怕王氏反对,她又赶紧接了句,“我想跟您说说话。”
王氏想了想,点了头:“行!咱们一块儿好好说说话!”
厨房里,李鹿白帮忙洗菜切菜,王氏生着火,热好锅子,炒热油,将菜倒入锅子,“刺啦”一声,厨房里升腾起一股热气,伴随着腊肉翻炒出的香味。
“真香!”李鹿白凑过去用力闻了闻,家里的味道让她心里更加松快了几分。
“香吧?别急,一会儿就能吃了。”王氏看了看火,指派道,“阿白,再去添些柴,火旺了炒出来的肉才香。”
李鹿白照看着灶火,说起了自己在里河的生活,说了在百草堂里的日子,说了里河的风土人情,也说了重伤那段时间的难过和煎熬。
“那段日子我其实挺害怕的,但是又怕说出来丢脸,所以一直憋在心里。萧姐姐,就是早上跟我一起回来的姑娘,帮了我很多,一直悉心照看我的伤势,陪着我,跟我聊天,让我宽心。周家祖父祖母更是对我照料有加,把我当成亲孙女一般对待,让我能在百草堂安心地住下去。哦,对了,祖父祖母过几日要来京城,到时候咱们一块儿见面吃个饭吧。”
王氏一直用心听着李鹿白的话,既揪心她遭受的劫难,也欣慰她遇到了好人,听到她说周家二老要来京城,连忙道:“要的!要的!到时候我来做东,好好谢谢他们!对了,明仪姑娘也要一起叫上!”
“行!咱们一家人一起!”李鹿白原先有些苍白的小脸被灶火熏得红彤彤的,看着气色好了很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心情也不错,她开心地分享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打算,“我之前跟祖父祖母提过,想在京城置一套宅子,让他们可以来长住。姑母,您跟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