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伤心呢?你不是去了现场,也没有办法复活她吗?!”耐门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们不是兄妹吗?!”
“不,你不了解!你不了解我和安妮的关系,你不了解!你认识她还不到一年……”在耐门看不到的角度,邦妮的指甲插进了手掌里。“我信任她,我彻彻底底地信任她,我比任何人都要信任她。思想是信念的源泉,信念是魔法的力量。而她有充足的……思想和信念。我坚信她脱身了,只是我不了解她脱身的方法。每个真正的魔法师,都有几种保护自己的方法。那就相当于几条额外的生命,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她只是暂时性的失踪而已。”
“但……如果这几种方法都失效了呢?如果她真的不是失踪,而是……”耐门说不下去了。
“就算是真的,我们也有心理准备。今天在这座要塞里面的人,十年后还活着的不会超过三成。”邦妮靠在墙上叹了口气,“这就是战争。”
耐门木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而整场战争才刚刚开始。我和安妮想要对抗它,我们彼此发过誓……不,她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的。她可是一名九……不,她的愿望是那么……是那么……强烈。”邦妮猛地向门的方向转过身,“不,我信任她。她一定逃了过去,她不可能被这么简单的攻击打败。我要去欧根将军那里了,他肯定在等我讨论提案的事情。你下午还有其他任务吗?”
“没有了。”
耐门的头仍然深垂着。邦妮叹了口气,轻轻拉开了门。突然,那种金属一般的特殊声线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一名执主教,您一定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祈祷能给牧师们带来力量……但如果是并非牧师的我,为了某些特定的事情向诸神祈祷呢?我该向哪个神祈祷呢?这样会有效吗?”
“我想,一定会有用的。”邦妮回答道,快步离开房间赶往司令塔。
耐门仍然留在她的房间里面,没有跟出来。
一时间邦妮有些恍惚,但当她推开司令塔大门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埃加·欧根正在那里等男性身份的她,她不能慌乱。
“请问阁下看完我的提案了吗?决定如何?”
她拉过一把扶手椅,径直坐在欧根办公桌的对面。少将正抽着烟斗,面色铁青地望着“布鲁托”,将手中那份厚厚的文件翻来覆去地揉搓着。
“这份文件上的做法太过分了,卢瑟先生。只追认士兵,不追认军官,甚至还开除他们的教籍,称他们为叛国者……请恕我无法赞同。我认为,你应该公开做一个道歉,然后追认所有牺牲者的烈士身份,不分士兵和军官,之后再谈提拔新军官的问题。”
邦妮冷漠地扬起嘴角。“那不是一次兵变,而是一次正义的接管。我不觉得说他们是叛国者有什么错。他们在斯蒂尔堡按兵不动,试图让我们和第十二师死在帝国军枪下,最后带着斯蒂尔堡投敌。”
“那只是假设,并没有实际发生!”欧根拍了桌子,“有问题的是你的煽动手段,有哪怕一丝一毫是符合正常处理手段的吗?!你知道共和国师在兵变中死了多少士官和军官么?三百!三百一十名士官和军官,三分之一的人都死在他们自己士兵的手下!他们怎么可能都是叛国者?!你想把我们拉回宗教仇杀的年代吗,执主教阁下!”
“我不认为当时的局势还有第二种选择。斯蒂尔堡必须被拿下。军官死了,可以再提拔,少将阁下。”
欧根烦躁地重新抽起雪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错,马基雅维里没有错,甚至就连干掉皮克特的那个皮埃尔也没有错。但是,三百多个军官啊!这是自由军最有经验、最有战斗力的军官团啊!你煽动乱兵清洗掉的,是自由军最杰出的中坚力量!”
“损失了主官的部队,只要让士兵选举他们信任的军官担任主官就可以了。损失了施法者的部队,只要让我或者辖主教先生给愿意成为准教士军官的志愿者进行仪式就好。怎样弥补损失,我在那份文件上写得都很清楚,不是吗?”邦妮拿出政治家的雄辩,“我们并不需要一群混账军官!我们要的是和下属同心同德,生死与共的军官。没有这种觉悟的人,不可能拯救我们的国家。”
“但我们能靠谁来守卫要塞和抵挡帝国军呢?!他们甚至都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军官训练!”
“要塞不可依靠,但是人心可以。人心是最坚固的要塞。”邦妮昂起头来,毫不退缩地回答,“相比于动摇着的有经验军官,我宁可选择将来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军官。在付出了血祭后,整个共和国师的意志已经和我们捆在了一起,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但我们也是。别忘了,要塞不只是用来防御的,它是用来进攻敌人的利刃。偶尔利刃也会割到手的。”
“多谢提醒,但现在不是为割到手而忧心的时候。钢铁皇冠上的钻石,才正要再度闪耀呢。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必须补充军官和魔法力量。现在没有第二种选择,我们不可能从外部得到增援。或者,阁下您有比我的提案更好的方案吗?”
“……没有。”欧根把头埋在双手下面,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就这么决定了。从今天下午起,我会在每个连甄选符合条件的士兵,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合格的教士。请准备命令吧,我这就去执行了。”
邦妮扭头离开,用力关上了门,只留下无力地趴在桌面上的欧根。
即便是在面对三倍的督政府军进攻时,他也未曾这样绝望过。
事实上,在看完这份文件的时候,欧根已经认输了,他只是想做一下最后的抵抗。他相信布鲁托那份提案的力量:那份提案的数字和编制十分详细,连每个准教士军官的训练及装备费用都考虑在内了,一看便是出自于老道的技术军官之手,极富可操作性。
如果保证每个连都有三名或更多的准教士,他们一定能战胜正面的帝国军。把指挥体系设到连级将会有多么大的威力啊。但是……
“我名下有三个师,却控制不住他们。诸神啊。告诉我,我该怎样统驭这支部队,我该怎样拯救我的祖国?”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一支属于自由国家的骑士团。一支用自己军官的血祭奠的军队。一支属于布鲁托·卢瑟和他的教士的军队。
他得到了荣光,但钢铁之要塞已经不再控制在他手中。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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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岗钟很规律的一小时一敲,从午饭钟敲到晚饭钟。耐门呆在布鲁托·卢瑟的房间里,麻木地听着那些钟声。他知道从第六师部队担负了大多数的站岗任务,而原本属于第一师和第十二师的部队正在接受整编。卢瑟大概正在做这件事情,所以他没有回来。
这就是战争。
房间里面的摆设很简单,简单到有些寒酸的程度。如果有人说卢瑟曾经当过隐士,没有人会不相信。执主教的行李只有一箱,淹没在安妮那十多个箱子里很不起眼。他的草绿色木箱上打着克罗索兄弟银行的标志,安妮的箱子则是五颜六色的,从皮革到金属都有。耐门站起身来,透过侦测魔法的视野看着那些箱子。箱子上理所当然地都有保护,只有主人才能通过某种方法打开,强行打开的话多半会触发爆炸或者强酸之类的陷阱。他自己唯一的箱子也一样,谁都不想自己的行李落到敌人手里。
这就是战争。
看到箱子上面熟悉的纯金商标,他笑起来,想着在伦尼时的回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和安妮、安妮的妹妹以及她们的女主人之间曾爆发过激烈的误会,差点弄出人命……他自己的人命。不过,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之后他常常能见到这个有些冒失莽撞的女孩。不少奇怪的调查问卷,很多做法有着异国情调的甜点,还有和黛妮卡一样强大,不,可能更为强大的魔法。就像命运的捉弄,她和他在叛军时也曾相遇,回到自由军以后和他又在一个部队……他总觉得会是自己这样没经验、魔法不精运气也不好的人去先挑战那条死线。但实际上……
这就是战争。
战争中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任何人都会死——但一个非常熟悉的、在战前就认识的人死去,和普通战友死去是不同的。哪怕是叛军的戈瓦尔元帅,他也是随时都准备面对死亡的。那时他也目睹了,只感到哀伤。但这次不同。
这一次耐门的世界被震撼了。他一直在祈祷,为了安妮,为了黛妮卡,为了他的祖国,为了所有身处在危险中的人。但他几乎不报希望——他亲眼看着那些银线斩断了安妮仅有的魔法防护。他记忆中她的笑容全都被那血淋淋的一幕所覆盖。
他掏出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那柄银色的奇特手枪。他反复端详着它,喃喃自语:“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本应有机会可以救出她。如果他不同意那种冒险的作战方案……如果他能早些请卢瑟下来战斗……如果他是冲在前面的那个人……但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里回忆她。安妮·塞菲尔有足以傲视众人的魔法,却只是个少尉,和她同级别的军官昨天一天就死了几十个。明天他仍然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享受“斯蒂尔堡的英雄”的荣光。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耐门惊觉已是晚饭时分。卢瑟总会回来,他也必须回去。他没有来去开门,只是站起身来,听着门锁和钥匙撞击的唏嗦声。
“卢瑟阁下,真抱歉呆了这么久……”
“怎么把行李搬到这里来了,邦妮……”
门打开了,门外的人自言自语着走进来。她身上的隐身魔法正在消退,几乎和耐门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盯着对方。
“索莱顿?”“安妮?”
金发少女几乎****着身体,只披着一块不知道从那里搞来的脏兮兮的黑布,甚至遮不住她那曼妙的身材。大概是因为一路上都处在隐身状态的关系,安妮身上也是脏兮兮的,粘满了血污和泥水,皮肤上还有很多条淡淡的红色痕迹。她的双臂和双腿都被泥土染成了灰黑色,就像刚从地下爬出来一样。
但耐门还是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将这样的安妮搂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已经没事了。”
措手不及的安妮张大了嘴,看起来想要尖叫。但她的脸颊不争气地红了起来,那声尖叫卡在嗓子,变成了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嘤咛耳语。
“那……那个,可不可以让我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我的行李都在这房里……”
耐门猛然反应过来,松开手,仓皇地向后连退几步。他绊倒在卢瑟的床上,身上刚刚粘上的泥撒了一床。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听到安妮关了门,快速从他背后跑过,翻找着她的行李。片刻后,她裹上了一条大浴巾,才拍了拍手告诉耐门可以回头了。
“你怎么逃出来的?就连卢瑟都没能找到你,你逃到了异世界吗?”
“我还真没试过液化自己呢,差一点儿就恢复不回来了。”安妮苦笑着,“用了一整天时间,我才把自己身体所有的部分重新流到一起恢复回原来的样子……我也没办法,但当时我只能液化自己来躲过那么密集的攻击。”
她说着把自己的行李拖到了房子中间,打开了其中两个箱子。这两个箱子都是空的,她哼着小调把它们拼成了一个便携式的方浴池。角落的把手是启动装置,箱子里附着随时都能产生热水的方便魔法,还能翻出一层单向透明的毛玻璃。这下耐门明白为什么她的行李这么多了。
他再次转过头,低声道:“下次别用这么危险的战术了吧,安妮。”
“你在担心我吗?”安妮跳进了那浴池,声音从毛玻璃里面传出来,听上去有些不同。“放心吧,你看我这不是恢复回来了吗……”
“当然会担心吧!”耐门声音大了起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们这些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吗?!下次也像那些贵妇人一样躲在角落里面等别人冲锋好不好?!你是后勤军官,不是冲锋军官啊!”
从那毛玻璃里面传来些水声。安妮片刻后才回答:“我们这些会魔法的人不冲,谁来冲呢?我这样魔法强的人不冲,难道还要那些不会魔法的人去冲吗?明知道自己能解决的问题还要让别人去送死,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毕竟,每个魔法师都有自己的几种保命方法啊,说起来我的生命数量可能还比别人多一些呢。”
“可是……”耐门犹豫道,“这次你不就失算了吗?帝国那么多红衣主教、大魔法师,你怎能保证自己次次都能逃出来呢?你等卢瑟下来再打多好啊。”
“不,不行的,你不了解。”安妮站起身来,用毛巾擦着背,隐约能看到她娇好的身材,“我的……哥哥不能冒险,他才是关键的人物。我自己只是一个魔法好一点儿又粗枝大叶的人罢了,就算真的出了意外也无关大局。我想做的所有事情,只要他能做到的就都会帮我实现的。我信任他。”
这些话和卢瑟上午说的几乎一样。一股冲动推着耐门站起身来,盯着毛玻璃后面的安妮大声问道:“那你不能试着信任我一下吗?”
“啊?”金发轻呼一声,脸突然红了起来,一头扎回了浴池里面,把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耐门只能听到她在水里吐出的泡泡们爆破的声音。少年自己的脸上也泛起了红色,吞吞吐吐地补充道:“嗯……我知道我确实还不怎么值得信任。我没有魔法的力量,没有钱,更没有地位……”
安妮偷偷笑着,从水面下面探出头来:“转过身去,索莱顿。我要出来了。”
“噢。”耐门慌张地转过头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全身上下梳洗一新的安妮脱掉了浴巾,穿好了衣服。“好了,可以看了。觉得怎么样?”
耐门转过头来,看着正在将头发绑成马尾的安妮。她的红色军服在那场战斗中被割碎了,只得换上了蓝色军装,把自己身上的那些红线疤痕掩盖起来。有些疤痕似乎已经被修掉了,剩下还没消除掉的部分看上去像一种特殊的彩妆,并不难看。只有一个小地方令他感到有些疑惑。
“还不错。只是服装有点不合身了呢。胸围比以前紧了吧?”
安妮的动作一僵,脸上又泛红了:“你这色狼在看哪里?你居然目测过我的号码?”
“不不,我只是好奇液化后复原居然有这种效果……”耐门仓皇地辩解着,但没有收到效果。
“真讨厌!你只有这句话要说吗?”
金发少女从房间追打出来。耐门敏捷地躲过她的攻击,将更深的疑问留存心底。毕竟,每个魔法师都自称有好几条命呢,她们不见得会说出真相。
“不管怎样,欢迎回来,安妮。”
他猛地回过头,温柔地说。听到这句话,安妮满脸通红地愣在当场,耐门趁机大笑着跑出门去。
他几乎笑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