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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羊肉与阿呆

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

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

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安生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彷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

他推了推段誉,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段誉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师傅心痛如绞,彷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

心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迫:“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

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安生。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

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安生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卓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彷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安生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安生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

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爿的意思,只见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彷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安生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

快与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安生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安生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段誉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沈,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段誉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

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

安生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

段誉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呆’。”

安生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呆子,倒像有心事。”

段誉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安生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段誉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呆手里。

“谁知安生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安生大笑:”阿呆呆,你更呆!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杓猛敲:“吵什么!”

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呆:“阿呆,你过来!”

阿呆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呆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

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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