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镇定自若地说着谎,不敢看赵苏的表情。心里觉得愧疚,他惴惴地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想让年迈的母亲伤心啊…已经转过身去的夷列,哼了一声,也知道是表示听见了,还是在嘲笑他的心虚。耶律大石回身去牵马,看了赵苏一眼。他低着头在整理马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耶律大石的目光定格在赵苏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手上。那刚刚还牵在一起的苍白手腕啊…回忆方才的火热相拥,仿佛只是一个随着月光而来的短暂梦境。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蹄声踏踏,再无话语。这个时候,耶律大石还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要为这一场未曾继续的梦境,付出半生的后悔…
宣和六年腊月,天祚帝得大石林牙,又得阴山鞑靼毛割石兵,谋划出兵收复燕云,率兵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军东胜,宁边,云内等州,南下五州遇金将完颜希尹,战于埯遏下水,希尹率山西汉儿乡兵为前驱,以金兵千余伏山间,辽兵惊溃。
天祚帝和辽将耶律大石分两头突围。“重德,你多保重!──我契丹兴复重任,从此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皇上…您…您也多保重。”不料天祚帝开口便似诀别话语,耶律大石心中一沉,不由升起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看着神色疲惫的天祚帝,虽知连日逃窜,委实劳力劳心,可是天祚帝的消沈,仿佛还来有另外的原因。
这时候周围的兵士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行李,准备最后的突围。在这一片喧哗之中,天祚帝慢慢走开去的背影,只能让耶律大石想到一个词──寂寞。
突然想起春天里,和天祚帝、赵苏重逢的时候,赵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那时候犹不知道他所指为谁。现在细细想来,难道那个“寂寞的人”
就是指的是天祚帝吗?耶律大石心里一片迷惘。算了!现在大敌临前,哪里有空来考虑这些小事!他摇摇头挥掉了这些不相干的思想,却见天祚帝和几位将领走了过来,道:“时辰到了。我们分兵走吧。”
耶律大石看着这几张熟悉的容颜,虽然在夹山仅仅相处一年有余,彼此之间却亲如家人。一旦分离,生死难料,怎能不叫人寓目惨怀!他轻轻向天祚帝点点头,和几位将领默默地拥抱了一下,说道:“好吧。你们先走,我送你们。”
看着天祚帝神色消沈,耶律大石为使他心情振作,特地给他打气道:“皇上,微臣计划应该万无一失,只要不出错漏,突围出去应是轻而易举,复国重任指日可待,皇上不必担心太多。”
他倒不是说假话。这次的突围计划经他实地考核,细心策谋,反复修改,应是万无一失才是。
天祚帝闻言点点头,消瘦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耶律大石抬头一望,突然看见赵苏也站在天祚帝身后,颇出意外,不由“咦”了一声,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赵苏看着天祚帝,心里只有心疼。那年他跟着天祚帝从西夏王拓拔仁孝那里出走,茫无方向,越走越远,走到了杳无人烟的大漠里,无衣无食,几乎冻饿而死。
后来幸亏遇见天祚帝的旧部,才拣回两条性命。那两年他和天祚帝相依为命,叔侄相称,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知道看似坚强又风光的天祚帝,可能由于从小缺乏亲人爱的缘故,其实内心相当自尊而脆弱。
他从小失去父母,又被爷爷耶律洪基遗弃,从小就很寂寞。而后虽然耶律洪基思念萧皇后,悔痛莫及,将帝位传给了天祚,可是他仍然没有给予天祚真正的亲情。
只有经历相仿的人,才能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就如赵苏完全能够体会天祚的心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尊而防备的天祚,在皇宫里该是多么不得其所的样子。他更能够体会被拓拔仁孝深深伤害的天祚,这三年来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好寂寞的人…我知道你是多么寂寞的人。看着天祚帝线条明朗的侧脸,只有赵苏知道他内心的不安跟凄凉──他不忍心就这样抛下天祚帝──怎么能忍心?怎么能?
这三年以来,他已经把天祚帝当成自己的亲人。当下赵苏说道:“我跟着天祚叔叔走。”态度很是坚决。虽然不知道赵苏究竟为什么改变主意,然而望一眼天祚帝孤独的侧脸,耶律大石也或多或少可以体会赵苏的心情。
想到要暂时和赵苏分别,他的心情乍然低落下来。要有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眼中的温柔了吗…幸而不是永诀。耶律大石对自己制定的突围计划很有信心,只要天祚帝这边不出错漏,他相信重逢应在半月后。
于是他很洒脱地说──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后他会恨透自己的洒脱…那个时候为什么我不把你留下来留下来!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要那么轻易放手轻易放手!那一场年少时代的蝴蝶梦啊…──然而这时候耶律大石很洒脱地说:“好,你跟皇上一起走吧。”赵苏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黑温柔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情感──耶律大石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痛!他内疚地移开目光。原谅我啊,原谅我那此时无法许你的承诺…离别将至,天祚帝走了,众将领走了,围观的士兵也走了。看那清瘦的白影也已缓缓转身,不知什么样的心绪,使耶律大石冲动地跨上两步,抓住了那个十九岁青年的手腕──“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