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回到了自己绝对掌控的地方,又或许是距离光明越近就越忍不住小步奔跑,埃里克猝然问出了这个他以为他们一直在心照不宣回避的问题——是的,伊妮德的聪明和敏锐使她早该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然而对方从不提起,他也应当知趣和感恩地避开。然而,这一刻埃里克突然间感到强烈的不甘心,他不想要视若无睹的回避,他甚至渴望对方接纳他最血腥与残暴的一面,即使明白对方的道德标准与自己从不统一。
但如此幸运的是,伊妮德并没有让他失望。
“埃里克,谁都有过去。”伊妮德温和平静地说道,“但是在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已经走在尝试摆脱过去的道路上了。从法律和普世道德上来说,你应该为过去的行为负责。但是以我们的相识为起点,单纯从个人的生命意义来看待……我认为你的灵魂依然可以重焕明净的光彩,我在意的是明天,是未来。你知道,我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人,这就意味着我永远不可能去苛求另一个人的整段生命。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也只能和我分享短短的光阴罢了。”
她的回答当然应当使埃里克感到高兴,但最后的部分又使他感到了失去的恐慌。
埃里克按捺心神,竭力不要让地底熟悉的环境再次激发出他的黑暗面——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囚禁她,把她关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即使不能完整和她分享自己余后的所有生命,也要让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全部填满自己。这种极端的自私甚至不去顾忌她被迫停留之后的生命消逝,而只顾满足自己的心灵索求。埃里克为自己这种可怖念头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而忘记了导出这个念头的、温暖而残酷的初衷:与她分享自己余后的所有生命。
无法抗争巫婆或者说命运的诅咒,而只能逼死一个柔弱的女子,这是何等的懦弱与残忍——埃里克鞭挞自己,他明白要获得新的生活就不能让自己再被过往的情绪掌控,他最近有些濒临失控了。
而在伊妮德,她仍在思索之前埃里克给出的杀人问题。可以说,假如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巴黎姑娘与埃里克相恋,这一定会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因为常人很难忍受埃里克对于生命的漠视和残酷。即使他承诺此后不犯,那么之前背负的血债也足够叫一个柔弱善良的姑娘夜夜噩梦。比如说克里斯汀·戴耶——可以说,首先是魅影的丑陋逼退了她,而这种丑陋既是五官排列上鲜明不可否的,又是内在暴戾残忍在形象上所外化的。而之后,布凯的死成为了最后一击。埃里克用足以匹配丑陋外表的行为为自己的恶魔形象盖上了鉴定之章。
但是在伊妮德,杀人反而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了。
正如伊妮德自己所言,不能停留的诅咒极大地隔断了她与人世的往来。为了抗衡这种隔断,金发女子不得不学会适应人与人之间短暂的关系。她更多地强调自我,以我所见所感为他人之第一面,而这第一面于她也近乎最后一面。因此,伊妮德在意“现在”,或许也会祝福“未来”,却唯独果断抛舍了“过去”,正如同她抛舍自己的一样。而埃里克在她心中留下的第一道刻痕——如此丰富深刻,痛苦与挣扎,彷徨与希冀,那种强烈的第一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是的,那个灵魂黑暗,但黑暗该是死水般的,你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翻腾的挣扎,如同地狱里煮沸的油锅,那奇景使你怎样也移不开眼睛。埃里克对于伊妮德的意义,更多在于他是一个丰满的人,而血腥或是暴力,也仅仅是那丰满中的一个组成。
重要吗?对于她的道德来说,或许。可是对于她最诚实的灵魂而言,那——无关紧要。
在最开始的时候,埃里克尚没有如今对她的意义。她对他的印象仅是这个男人深陷于痛苦的挣扎,灵魂疯狂绞杀光明,却又渴盼救赎。她决定帮助他,因为他们有类似的经历,更因为她渴望和这样一个灵魂交谈。在这个阶段,杀戮是自然而然被忘记的。之后,爱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伊妮德为了这份爱情,为了自身的解救,首先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她爱的越深就会死得越快,她首先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这一刻无边无际的辉煌之中,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但使她死亡的并非埃里克,甚至并非爱情。
那仅仅是灵魂为了求生而杀死□□的奋不顾身。
“我们进去吧。”埃里克对她说道,轻咳一声接着推开了用以掩藏的暗门。
伊妮德点了点头。
两个心思各异、却又同等爱得孤独而绝望的灵魂进入了歌剧院的地下宫殿。那地底的阴魂历经数月终于再度归来,这一次他带回了一个纯净而苍白的少女。谁又是谁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