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金陵城中的官宦子弟,孙溧深知甄瑁为人,好笑道:“甄兄……额,并无歹意。”
“贫僧知道,不曾怪他。他说他仿佛见过那人,就在旧年端午陈大人府宴上。”
孙溧原先只有三分好奇心,这回已惹出了十二分,忙问:“那人认得我祖父么?”
不明道:“甄兄说看见他与令祖说话儿。然这等事贫僧如何同令祖打听?孙老爷,敢问您老可认得一个会下棋的道士么?”他双手一摊,“何等唐突。”
孙溧思忖道:“也算不得唐突。”
“倘或甄兄看错了人呢?终究是梦中所见,那画像也未必真。再者说,甄兄看见的那人衣着并非道士,乃一位公子。”不明正色道,“贫僧想着,孙老爷为本省大儒。能与他老人家说上话的必有才学,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保不齐业已中了生员。万一……那人前世修道,与贫僧有什么瓜葛;我二人相见后他顿悟机缘,竟拂袖出家也未可知。如此一来,他老子娘岂非白白期盼了他二十余年?此人若有道缘,中举为官生子、至老再悟也是一样的。人间一年天上一日。左不过一世修行。下都下来了,迟个数十日回去何妨?区区小事,他若抱怨贫僧就让他抱怨好了。故贫僧已决意不向令祖打探此人。”
孙溧愕然,良久方想明其意,不觉拍案:“师父想得……齐全!不才……”他拱手道,“不才敬服。”不明合十诵佛。他二人遂将此事揭过。
当晚,孙家爷孙俩回到府中。孙溧送祖父回房后略坐,孙老爷少不得问他今儿如何。孙溧后来大半同不明在一处说话,也少不得将其梦中与道士对弈之事说与他祖父。孙老爷起初还捋着胡须回想旧年宴席,猛然大惊,竟扶着案子站了起来:“溧儿,不明师父是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孙溧忙再说了一遍,一字不差。
孙老爷双手拄拐杖四肢俱颤。孙溧恐怕他祖父跌倒,两步抢上前搀扶。孙老爷扶着孙子坐下,呼吸久久不平。孙溧侍立在旁不敢说话。足静默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孙老爷才说:“过两日,你寻个借口去薛家,看看那副画像。”孙溧应“是”。正欲试探一声,孙老爷摆手让他回屋歇息。孙溧只得退了出去。孙老爷独坐灯下直至四更不曾合眼。
殊不知今儿晚上不明赶着小朱画了幅道士像,真真骨格不凡、丰神迥异。
次日薛家便接到了孙家的帖子。再过一日,不明僧衣芒鞋于外书房接待孙家大爷孙溧。半个时辰之后,孙溧看到了道士画像。
再两日,孙溧忽然来访,不明不在府中。薛府管事将孙大爷让至外书房暂坐,打发人去请自家大爷。等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外头脚步声骤起。孙溧抬头望去,却看不明和尚只穿着旧僧衣,手里提了把雁翎刀匆匆而入。一眼瞧见他衣襟上有血迹,惊得孙溧站了起来。
不明随手将刀丢在案头笑道:“大暑天的,孙施主怎么又来了?莫非得了考前综合征?”
孙溧看着那僧袍:“师父这是……”
不明低头瞧了一眼:“无碍,不是贫僧的血。方才有人来寻贫僧切磋武艺。”孙溧心道这哪里是切磋,口里不吱声。不明坐在他对面,随手替自己倒了一盏茶,仰脖子饮尽了,方大略叙述了他衣上血迹之来历。
合着今儿有人到天上人间闹事,拉来八抬大轿非要娶一位粉头。不明问他家中有几口人,他说有父母妻儿共七口。不明摇头道:“你岳父得多瞎才会把女儿嫁给你。”遂命人将他轰出去。那人不肯走,在门口闹腾。不明手下那个叫卢慧真的丫头素来喜静,嫌他吵得难听出去骂了一顿,骂得他面红耳赤。
不曾想这人还有个朋友跟着来凑热闹,竟一眼相中了卢慧真。此人是个纨绔,手下颇养了几个狗腿子,遂回去领出一窝来想强抢民女。天上人间自有护院打手。只是不明一瞧,这帮家伙足有三十多个且个个扛着家伙,霎时手痒——他有日子没跟人动真家伙了。乃呵呵一笑:“不想我金陵呆霸王薛蟠竟然不是领着狗腿子出去欺负人,倒是被人领着狗腿子打上门。今儿若让你们全须全尾的走了,贫僧还有脸见人么?”遂喝令楼中的姑娘悉数搬小竹椅小杌子出来围观,他自己进去换身旧衣裳好打架。
石坝街这一带尽是花楼。漫说天上人间,前后左右十几座楼子的姑娘、客官们全都围拢近前,乌压压挤满街头。目光到处翠袖红巾温香软玉,满耳咭咭呱呱全是说笑议论声,比戏台子还热闹些。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明的武艺在少林寺虽说得倒着数,寻常打手哪里敌得过他?刀在鞘中整个握着,眨眼揍得五六个狗腿子满地找牙。其余的一看这和尚不好对付,干脆一拥而上。不明就等着他们呢。他师父法空大师曾在无人之处悄悄教过他借力打力,最合适以一敌多之状。不明下山这么久只遇到了两次机会,这是第三次。
乱斗了不足两刻钟,三十余狗腿子竟伤了十几个。他们家主子倒是想溜,偏四面全让粉头们围得结实,连个缝儿都寻不出来。有个狗腿子人高力足,悄悄抡起刀想从背后偷袭,让不明一脚踢在刀背上。那刀飞了出去,正扎中了他主子的大腿。不明合十诵佛,满面慈悲的上前向纨绔道:“各位施主受伤了,可要进来包扎下伤口?”天上人间的护院们率先鼓掌,粉头们跟上,眨眼间街上掌声雷动。
讲述至此,不明忽然停下吃了两口茶道:“孙施主,古人云一样米养百样人,绝非虚言。”
孙溧眉头一跳:“师父何意?”
不明垂着眼皮子道:“那位纨绔是你家的。”
孙溧大惊:“我家的?!哪一个?”
“年可十七八岁,模样么……”不明望着孙溧的脸道,“与孙施主你有几分相似。他自己扯着嗓子喊祖父是谁、伯父是谁,当为都察院那位孙大人之孙。大半条石坝街都听见了,想不出名怕已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