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在御花园内漫步,王勐随侍身旁,向景帝汇报今年各省秋收后的税收,以及诸多皇亲国戚的柴薪俸禄。
景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仿佛心中另有所想。
王勐慢慢住了嘴,偷偷打量景帝。
景帝再次登基,与当年大不相同,不再喜欢明丽的红色,偏好暗沉沉的色调。比如如今分明不是春分时节、沙尘迷眼的时候,景帝竟然在眼前蒙上一条三指宽的黑纱,王勐曾关心地询问缘由,景帝竟然说:
“临近冬至日,京师下了一场大雪,一片白茫茫得晃得目痛。”
景帝的反常不仅如此。
往日景帝最讨厌臣子在耳边聒噪,宁愿臣子上书陈情,也不愿意与臣子多费口舌;可如今景帝却极其不喜阅览奏本,多召唤臣子伴驾,甚至写好的奏本都要当事人亲自讲一遍或者由陈德恩念一遍。
如此反常让王勐不得不怀疑,这六年的囚禁生涯,让景帝伤了双目。
景帝发觉王勐没了声音,头也不回地追问道:“少伯,怎么不继续汇报了?”
王勐故意没有言语,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景帝身后。
许久没听到声音,景帝有些慌乱,转身喝道:“王少伯!”
王勐叩拜道:“臣在此处。”
景帝有些茫然地低头,按理来说此时为表君臣情谊,景帝当亲手扶起王勐才对,可景帝有些木讷地盯着虚空的一点,对王勐道:“今年河南常王府多讨了一份俸禄,这是为何?”
王勐叩拜道:“常王英年早逝,嫡子幼年丧父,因乳母照顾不利而亡。按理来说常王这支算断了,朝廷只负责赡养常王府上遗孀。可没想过这常王妃怕老赖无依,在娘家抱养一个孩子冒充王府世子,如今这冒牌的小世子长大成人,不赡养姑母反而惦记自家生母,常王妃气不过,便想着鱼死网破,上书将此事摊开,讨自己那份俸禄。”
景帝嗤笑道:“常王妃欺骗朝堂俸禄,也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朝廷的日子本就难熬,还要供养这些白吃不做事的吸血虫,让西厂好好查查,如今皇室血脉都这样好冒充的?”
想起郑卓随燕晟去湖广一带,景帝补充到:“便从湖广一带查起吧。”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立马将皇命传达给西厂都督郑卓。
王勐汇报过事情,却并未退下,反而冒犯地盯着景帝瞧,突然出言问道:“陛下,臣有一言。”
景帝欣然道:“讲。”
王勐直言不讳道:“当年陛下病重罢朝,太后垂帘听政,臣等并未倒戈,臣随当年的燕大人一同逼宫,请太后准臣等探望陛下的病情,臣等与太后耗了三日,太后只召燕大人一人入宫。燕大人出宫后,便告知我等,陛下无心朝政,执意退位,令我等无需垂死挣扎,白白丧了性命……”
景帝猛然打断道:“朕说过往不究,王阁老是听不懂吗?!”
王勐丝毫不畏惧地质疑道:“陛下当真不追究?为何不肯令臣平身?”
景帝茫然地盯着虚空一点,又听王勐轻声问道:“陛下是看不到臣吗?”
景帝微微一抖,原来王勐猜到了。
被困在南宫的六年,殷承钰虽然性命无忧,却缺衣少食,最过分的便是漫漫长夜,没有火烛。
她的皇兄恨毒了她,知道她爱书画,偏偏不许任何人给她纸笔和火烛,他要她无声无息地烂在那里,甚至他告诉她,在史书上不会有她只言片语。
她的功绩,没有记载;她的罪过,也没有记载,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存在过。
殷承钰怕极了,她用刀在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一条一条皇家不可言说的秘密,甚至没有火烛的深夜也不停歇,就仿佛疯魔了一般。
赵贞儿不敢拦着殷承钰,她怕殷承钰憋疯了。
从那时候起,殷承钰的视力逐渐减弱,畏寒畏光,身影模糊,如今已经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
既然王勐猜到了,景帝也不再紧绷着,朗声笑道:“王勐,你不怕朕杀你灭口吗?”
王勐叩首道:“臣随陛下一路从王府走至如今,未能护陛下周全,更无福与陛下共患难,臣罪过深重,死有余辜。”
景帝未言语,只是仰头望天,任由北风在脸颊上呼啸而过。
王勐膝行至景帝身旁,拉着景帝的衣襟道:“若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双眸,为陛下马首是瞻,为陛下驱使。”
王勐在向景帝求权。
王勐当年接替燕晟作为王府的右长史,论在陛下身边的资历,除了燕晟,他不敢高攀,他自觉要比万懋、汪邈之流高出不少。然而万懋与汪邈都被陛下委以重任,可他虽在内阁之中,却没有多少插话的余地,反而像六部与陛下之间的传话筒,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王勐的画外音,景帝如何听不懂。
景帝叹息道:“少伯,当年燕先生在朕这里,也只是一个阁臣,你觉得你能越过他吗?”
王勐语塞。
景帝望着天,轻笑道:“没有人能做朕的双眸。”
说罢,景帝就顺着原路离开了,陛下漫步的姿态如此从容,丝毫看不出一丝目盲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