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小桌,多添了几个长凳,少年郎围在一起,霎时间满屋寒意尽退。
能和老先生拌嘴的少年也就唯有唐英一人,不是因为最为博闻广记,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即使脏话荤话也能跟老先生嚷个不停,气势上那是绝不落下风,其他人脸皮便更薄些。
这两月里的小镇故事自然是由唐英一顿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老先生也不深究,只是插科打诨一味调侃,每逢上心之处,便开口问问徐京墨,这少年说话,最是能说到点子上,也最为中肯,只是今日徐京墨也迁就着唐英,对那几场厮杀中唐英对自己“镇尺在手,天下俯首”的伟岸吹嘘一句带过,并不纠正。
唐英看着老先生的眼神更加得意了几分。只要自己是最厉害的就行,真假不重要。
老先生在小镇说书,但是也写书,只是从来不用纸笔,而是将小镇的大小故事重新编撰,能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新故事,再说与旁人听,这份本事,是唐英最敬佩的,有次小镇孩童几个不同山头之间的“领地之争”,在少年们说给老先生后,第二日便成了一段七人勇斗妖邪的江湖演义,酒客们听得连连称赞。
对号入座,心照不宣,几位少年听得也是满心欢喜。故事中的自己可都是风采卓绝。
所以打那之后,大小新奇事,都与先生说,为的就是能够留在故事里,威名远播,即使只有自己知道说的是自己,但这不正是那些江湖大侠的风范吗?事了拂衣去,不为美名扬,故事合美酒,齐齐下肚肠。
时至今日,小镇少年的故事怕是也有十七八件,唐英觉得甚是欣慰,老先生这本事可不是吹的。
徐京墨瞧着似乎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老先生,轻声问道:“要不先生今日先休息,舟车劳顿数月,想来也是十分疲累。”
“笑话我?五湖四海,说了半辈子书,我会怕舟车劳累?”老先生瞬间挣扎起身站立不稳又摇晃落座,震的凳子歪斜,坐在同一条凳子上的司深和穆浩儒一个趔趄,紧紧扶住老先生。
司深和穆浩儒性子相对沉稳,每次即使喜欢听老先生闲聊,也不多做言语,只是安静听着,如果被问道才张口一二。
唐英不待徐京墨回话便接过话茬,“谁敢说您老不行啊,这不是怕您累坏了身子我们再没得故事听嘛。”
老先生抖了抖衣衫,一身酒气四散而去,伸手摸着穆浩儒肩头笑道:“故事听得再多有啥用,那得学会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自己心里头要明白想听的是故事里的仁义礼法还是侠肝义胆,如果连这都不知,岂不是浪费我的口舌?”
徐京墨眉眼思索,稍感意外,虽然从来明面上说过,但是几人其实一直心里清楚老先生的那些故事除了小镇外的精彩纷呈,更多的是对几人的谆谆教导,潜移默化,每次老先生着重念叨的,和少年们一起争辩的,无一不是世间良善的一面,但老先生从未如此直截了当的说过。
“这能不知道,岂不是枉费咱们多年的情分?”唐英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放下酒壶之际又重新拿起给老先生也添了一杯,到底是年龄大了,不仅不相信咱们的聪明才智,还变的哎唠叨了。
楚兴端上来的几碟小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徐京墨示意少年又拿了几份,老人家满意点头,到底是当了仙宗弟子,眼力劲儿更好了,出手也阔绰,要是往日,这些小鬼头可是恨不得掏干净自己的钱袋请他们喝酒吃菜。
酒菜入肚,老先生眉头却不舒展,自从发现自己无力回天之后便来此地早早教化这些少年,但是今日事了,到底该不该告诉这些少年自己也是心口不一,极擅算计的老混蛋,听着少年之前所说,言语里已经对那些仙宗的老乌龟心生不满,自己还要再雪上加霜?
穆浩儒离着老先生最近,瞧了许久疑惑问道:“老先生有心事?”
“没,酒足饭饱,何来忧愁。”
徐京墨向来最是机敏,但此时也有些拿不准,“祁子音和我一样去九界圣宗,孙不留去了苍冥谷,虽然这两家我们都了解不深,但是单论实力应该算是不错,已经可以了,至于以后的路要自己走,老先生也不用担心。”
“这两家都不错,我是知道的,无须担心。”
徐京墨眉头更紧,原以为是今日那两人不在老先生稍有伤感,没成想却不是为此,虽然祁子音孙不留性子冷淡些,其实之前几人是经常能聚在一起的,老先生对几人是一样的上心,只是从这些外乡少年进了小镇后,突然彻底断了联系,徐京墨自己也有些出乎意料。
但是让徐京墨更不解的是老先生为何对自己所说的这些仙人修行之事还不惊讶,此时更是连九界圣宗和苍冥谷都有所耳闻,这太不正常,按照自己那位师叔所说,普通凡人即使对修行一事略有耳闻,但是对这些山上仙宗是断然不知的。
“先生之前就听过修行一事?”
老先生瞧着疑惑不解的徐京墨,似是下定决心,饮酒笑道:“没得走过几趟江湖,哪来的豪情胆气?寻常书生能讲得出那么入木三分的刀剑故事?”
众少年霎时间目瞪口呆,这些年众人争论不过的时候可是没少讽刺过老先生的故事道理都是纸上谈兵,不成想老先生是隐士高人,坐言起行?
唐英瞬间趴在桌子上,拽了拽老先生胡须,痛的老先生刚喝的一口酒,漏出来大半,继而又摸了摸先生额头,嘀嘀咕咕:“没生病啊,也知道疼的,难道心智出了问题?”
少年双手撑在桌子上,“老先生,你这两月是不在其他镇子被哪些狐媚女子伤了心肠?这是失心疯了?”
老先生笑眯眯用袖口擦掉胡须上的酒珠,“说什么胡话,女子能伤我心肠?要伤也是唐大爷让我肝肠寸断。”
举杯抚须,老先生一脸的泫然欲泣。
唐英一身冷哼,瞬间落座,“老不死的耍我不是,就这嘴皮子,像有毛病?”
司深双手抠着桌边,垫在下巴下面,缓缓问道:“先生真的知道?”
老先生摸了摸少年发巾,轻声回道:“老夫向来不诓你们。”
一桌少年,皆止住笑意,神色严肃。
老先生正襟危坐,放下酒杯,沉声道:“早些年间遇到过位山上仙人,瞧着我是个穷空潦倒但心有大志的读书人,便随手教了我几招微末道法,所以算是半个修行人,对修行之事自是了解颇多,奈何天资不够,一辈子终究只能在红尘之中摸爬滚打。”
有些事说了终究是徒留遗憾,倒不如来去皆是干干净净,免得徒增烦恼,偶尔扯谎,不足介怀。
众人瞬间释然,神色轻松,这些时日遇见的算计,见到的那些神神鬼鬼的老乌龟已经够多,若连这个数年来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都目的不纯,那真是让人心生悲凉。
“还真会修行,厉害啊,藏的可是够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