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苇萧萧,乌金转西,九转回肠的游廊摆曳着明珠的绿裙,若那无根野草,人世飘摇。
玉楼楯栏,骙瞿而行,侍鹃紧随其后,缕述綦详,“那婆子在大门外就吵嚷着要见奶奶,小厮不让进,她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非说是奶奶的亲娘。管家去盘问了几句,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敢深拦,就让她到厅上等?着。不想青莲姐正巧路过,听说了这档子事儿,就同她吵了起来,那婆子忒不要脸,吵不过青莲姐,就一下坐在地上哭,说奶奶不孝无德,还要将亲娘赶出门去……”
略有急躁的声音倏然戛然而止,原是明珠顿步旋身,叠着柳眉,“这就怪了,我们到了扬州这些年,从没听说我的什么亲爹亲娘的找上门来,怎么今儿忽然蹿出这么‘亲娘’来?莫不是什么市井泼妇,听见我没娘,上门来讹银子的?”
“是与不是奶奶去见见就晓得了,”侍鹃将下巴朝游廊尽头的一处屋舍努一努,“人现就在厅上呢,八成还在哭天抹泪的。”
明珠随她的眼旋身望去,只见千回百转的一条廊似乎没有尽头,她蓦然有些心虚,怕是假,亦怕是真。
入了厅上,只见一枯瘦的背影正盘坐在扶手椅上,半个身子俯在案上,一个胳膊肘起起落落似乎在吃什么东西。正坐后头的高案上熏着浓浓的檀香,明珠却仍旧由这浓得熏人的香味儿里嗅着了一丝恶臭,她掣了臂弯上的披帛,跄济上前。
那妇人只顾着吃东西,没听见脚步声,还是秦管家行至她旁边喊了一声儿,“嗳、大娘,你?不是要见我们奶奶?”
闻听此节,那妇人方搁下了汤匙,抬眉而起,一张蜡黄的面上颧骨高耸,眼睛眍得似两个无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瞅着明珠。明珠微锁的眉眼同样往她身上瞧,只觉高低错落的脸腮有一些熟悉,像极了她走过的坎坷半生?。
途径这漫长的半生?里,明珠以为她已经将她忘了,可遗憾的是,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她,旧梦迷离的过去随之扑朔而来,使明珠恍然觉得有?一股锥心的疼痛由下涌入,袭击了她原本满心的幸福。
她还未说话儿,那妇人抢先挨近了开?口,“明珠?是我的明珠吧?我的乖女儿?你?瞧瞧、你?们瞧瞧,”妇人朝众丫鬟睃巡一眼,眼中抑着零星泪花儿,“都长这样大了,出、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比那些管家小姐还气派。我的心肝宝贝儿,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啊……”
及此,那双黑漆漆的眼滚出泪来,犹有泣不成声之势。明珠瞪着涩涩的眼,胸口起伏不定,嗓音却见少有?的冷漠,“这位大娘,怎么动不动就攀亲戚?我打小就没了娘,这会子怎么忽然就钻出个娘来?大娘别是认错了吧?”
她自端起盏闲饮,垂下的睫毛滗掉了妇人的眼泪。妇人将她呆瞧一瞬,方拉回神来捏着麻袖揩一把面上的水渍,“怎么会认错呢?还是上上月,我在平康街上撞见的你?,你?坐着马车,才撩开帘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凭你长得多大年纪,我身上掉下的肉,我难道还会认错?你?不晓得我打听了多久才打听出来你就是宋家的奶奶,你?们的粮油铺子,好几家我都去过呢,只可惜你?由京城过来这几年,咱们母女才刚碰见。”
空翠无云,蝉疏阳艳,沉默的一刻里香尘浮三千,那妇人一错步子,复加了满室的灰,“好女儿,我晓得你?是在怨我,可即便是有天大的过不去,也?不该不认娘啊。你?放心,我来找你,也?不是要你?三万五万的银子,不图你什么,就是、就是……”
及此,泪复簌而下,声音与屋外一棵立得老高的红杉树比叶齐鸣,“就是我这些年,总是记挂着你?,如?今晓得了你?的下落,就想着来看看你?。你?走没两年,你?爹身子骨就不大好,常病着,我一个人拉扯着你?弟弟,原是想去找你的,可你弟弟还小,我一时脱不开?身,这一耽误,就耽误到了如?今。好在老天爷开眼,叫咱们又在这里遇见,瞧见你?长得这样大,这样出挑,还嫁到这样好的一户人家,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盈盈泪语漫向明珠耳边,牵惹前尘聚散,旧愁无限。她依然是沉默的,说不上的陌生?感里带着一缕怨恨,恨她泪眼潸潸却心似磐石。但她从前诸多的问题疑虑如?今已不想再寻答案,全只当烟云一场,梦魂仿佛已安,故此始终沉默着不搭话儿,理?一理?裙面,拂一拂松鬓。
举手投足宛若闲云野鹤,怡宁的贵气震撼着妇人百转愁肠的哀绪。妇人见她誓不开?口心软的模样,失望之余,复笑,“明珠丫头,娘晓得你?心里恨我、恨你爹,可那都是多少年的旧事了。如?今你?爹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想叫你回去瞧瞧他,见上一面,也?算无憾不是?再有?你?弟弟,也?记挂着你?,他同你?总没有?仇吧?我听说你?生?了个女儿,今儿来,就是想接你?同外孙女儿回家去一趟,叫你弟弟弟媳他们瞧见你?如?今过得好,也?好放心。不知姑爷几时回来?等?他回来了,咱们一道去!”
明珠只不言语,由髻上拔下一根细簪挑着指甲,歪着脸不瞧她,状若安然,一双手却有些微颤抖。
妇人只得尴尬朝侍鹃剔一眼,涕泗横错的面颊迸出个客气的笑来,“好姑娘,你?瞧我这女儿,大概是还记恨我这个做娘的呢。她既不说话儿,我就只好求求姑娘,你?们跟着伺候,想必是知道内情的,我也?不为自个儿开脱,只求姑娘去园子里将我那外孙女儿抱来让我瞧瞧。”
阳光将她的脸渡得更黄,上头爬满细细的皱纹,像一片干涸的梦田。侍鹃处在中间,窥一眼明珠,由她的沉默中明白了这妇人的确就是她的母亲,却未敢擅作主张,只周到地笑一笑,“大娘,不是我不去叫,我们小姐这会子正睡午觉呢,一时半会儿且醒不来,总不好叫她一个小娃娃上来听些不明不白的话儿吧?”
妇人乜呆呆的眼一转,巴巴瞅着明珠。明珠拈着芙蓉花的绣绢蘸一蘸腮,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眉来,“你?走吧,我没有娘,我娘早就死了。”
她的眼眶分明有着摇摇欲坠的泪星,却迟迟不肯落,妇人的泪反似江南的烟雨霪霪,“我晓得你?恨我,我晓得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可你长大了,也?做了娘,想必也?清楚当娘的难处。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也?没法子,你?以为我不心疼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不心疼你?!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当时不过是想,你?在家也?是遭你爹的打骂,等?他伤好了下地,岂会有?你?的活头?”
那副枯骨一滑,便软坐在地,“不然你叫我怎么办?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过就是这样想的,这才将你?卖了人。你?恨我便罢了,我走便是,只是好歹叫我见见我孙女儿一面!叫我见见她,见见姑爷,见到你阖家美满,有?儿有女有人疼,我也?就放心了,从此不再来就是。”
金风倏动,刮下了明珠冷清清的一滴泪,睨着眼下妇人,恍然心一软,就要开?口将心头的恚怨、长恨,以及一辈子的思念倾倒出来。
却陡见青莲同金夫人摆着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夺门而入,满目不屑。金夫人尤甚,那双眼将地上的妇人瞥一眼,自行捡了侧首一根玫瑰倚座下,“我恍惚听见有?人要吵我儿媳妇儿午睡?什么天大的事儿呀要叫一个小女娃子来听?你?们‘真假母女’的事儿你们两个自己掰扯好了,做什么要见我儿媳妇儿?她小小的年纪,从来就没有外祖母,突然冒出来个外祖母,反倒惊着她。”
妇人挂着泪珠惊愕,明珠却会其意,分明是青莲怕自己心软去找的帮手。她亦不好多言,拈着帕子搵干泪,朝金夫人撇嘴,“你?怎么来了?吃过饭没有??”
金夫人梳着堕马髻,簪一朵木芙蓉,眉心绘了水仙花钿,葳蕤姽婳,端丽雍容。只是面色有些冷,斜剔明珠一眼,“你?问的什么饭?午饭还是晚饭?这个点儿,我上哪里吃饭去,真是多此一问。”
这一斗嘴,按着往常,就是又要好了,青莲却无心观她二人窝里横,只冷睨着那妇人,“大娘,你?又哭上了啊?你?哪来这样多的眼泪?快别哭了,还当是我们欺负你?呢。你?方才吵着要见明珠,如?今见也?见了,也?该走了不是?还赖在地上做什么?”
众芳瞧笑话儿似的瞧着她,叫她心里难堪又尴尬,撑起身来拍拍裙面,万般难舍千般不忍地瞧着明珠,“既然你不肯认我,那我就走。明珠,我的好女儿,娘现住在平康街抱云巷,原先家里的房子叫有年暴雨给冲垮了,现在抱云巷租赁别人家的屋子,你?得了空,或是想通了,就到那里去找娘,你?弟弟时常念叨你呢,你?只当是去见他吧,你?们姐弟俩,总没有?仇啊。门口有棵柿子树的那家就是,娘走了,你?记得,千万来。”
言讫,她旋裙辞去,明珠的心猛地就随她的步子揪起,一霎拔座起来,满腹欲言又止的心酸。青莲忙上前去将她制住,只待管家领着人走远了,方揿她往椅上坐下,“我就晓得你?要心软,这才去叫了金夫人过来,要不是我们来得及时,你?是不是就要喊她娘了啊?”
银光斑驳的泪坠在明珠裙面,她垂着头,嗓音抽抽搭搭的,“我没有、我就是、我就是……”
说不清的酸涩堵了她的胸口,有?些语无伦次地喁喁切切。终归到底,她只是想叫妇人多站一站,瞧瞧她的被时光摧枯拉朽的容颜。
“你?就是嘴硬!”金夫人仍在座上安然稳坐,端起白釉盏悠悠闲闲地抿一口冰萃茶,“叫她几句话儿就哄得心软了,还死不承认。哼,这样儿的人你我见得多了,不过是撞见你?穿得光鲜亮丽,便去探听你的境况,闻听你家万贯家财,便上门说几句好听的,哄你?几千几万的银子使。你?平日里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怎么犯起蠢来?合该拿出你那日同我打架的架势,啐她脸上才是啊!”
时隔半晌,明珠才将脸抬起来,惨烈浓郁的一个笑,“她忽然蹿出来,我就忘了嘛。”
任谁都瞧得出来,她不过是在撒谎,那些眼泪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可她仍旧是说不出口她还心有?余念,只好强撑着骗他人,骗自己。
浓烈的阳光照着归途,曲折的紫薇花间,明珠的泪落了又干,干了又落,一条帕子湿了半条。侍鹃远远在后跟着,凝望着她一片柳条一样的倩影,伶仃飘絮。行至一棵洋槐下,倏见她趔趄两步,扶住树干蹲下去,放声痛哭。一路惨绿愁红使侍鹃湿了眼,她止住脚步,远望着这人世的遗孤。
无论前路眼前有?多幸福,明珠从不曾忘记过她的过去,那是她想忘记、却来不及忘的来处。她明白,所有?人都会说不值当、或是劝她置之不理?,可百转千回,即便她由经年累月的困苦中走到百岁无忧,她也依然忘不了她的母亲,她凹陷枯竭的面颊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星辰。
很久以后,一海的眼泪的洗净了她丛脞的思绪,她仰头望一眼密叶的罅隙里滗下的阳光,倏然醍醐灌顶。她总是有如?此慧根,虽然仍旧参悟不透爱恨,但她参悟了自己——实?在不该因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耻,难道“爱”不是如春花秋月一样美丽吗?刚刚好,她的爱,亦如晨曦与夕阳那样光明坦荡。
她含笑站起来,正觉有?些头晕目眩,不想宋知濯由哪里蹿出来,一把将她抱起,咧开了皓白的一排牙垂眸望着她直笑,“是不是头晕?蹲得久了,就不要这样儿猛地站起来。”
明珠在他怀内,带泪飞花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在后头瞧我哭了好半天了?”
他亦是坦诚地,抱着她且行且笑,“是,瞧你在这里哭来着,问了侍鹃才晓得怎么回事儿,且让你自个哭一会儿。哭过了,这会子心头好受了吗?”
“没觉着多好受。”明珠捏着湿透的一条帕子抬起手去蹭他额角亮锃锃的浮汗。
他们走过了爬满飘香藤的垂花门,踏碎了满地落雪扬霜的花瓣。宋知濯勾着她的腿弯与手臂,将她轻轻颠一颠,“小尼姑,你?怎么天儿一热就瘦?赶上中秋了,你?赶紧多吃些,不然天凉了,可怎么御寒?”
“冬天我自然就能长些肉的。”
宋知濯一直轻松地笑着,直到将她稳稳放在床上,方带着一丝郑重执起她的手,“你?娘,你?想见就去见她吧,见过了也?不用日思夜想了,我陪你去。你?花了这么多年都没忘记她,就不用强迫自己了,咱们去见一见,无论她是真是假,都不用怕。”
明珠泪眼一挑,扑在他怀里,趁机在他胸口蹭干了水渍,“你?不怕她是讹咱们的银子啊?”
扑入帐的阳光擦过了她的肩,宋知濯望见飞尘似蝶,翩跹而舞。他愉悦地笑一笑,将她推开?一寸,吻上她的唇,“几个银子而已,你?想叫她讹就让她讹去,你?不想叫她讹,她也讹不着,你?这么聪明,什么不知道?”
她仰着哭红的眼,呼扇呼扇的长睫滤去了烦心愁绪,“忘了告诉你?,殷玉堂走了。”
流金成昼,密叶成幄,宋知濯拥着她,轻拂她的云鬟,答非所问地说起一些琐碎的事儿,“眼看中秋,咱们商号里好些大户我都派人送了礼过去,想必他们也是要回礼的,这两日你又该忙起来了。家里头的事儿就叫管家与你?青莲姐姐张罗吧,你?就应付应付那些商贾太太官眷奶奶们就成,别太操劳自个儿。”